我復學后的第二學期,我們系和另外一個系合并了。當時我們系的正式編制老師僅有五位左右,其中包括管野教授和廣田教授,還有另一位副教授是管野教授的學生,這樣不可能獨立存在下去。另外一個系據(jù)說是從我們系分出去的,當時也很難獨立存在下去,兩個系都搞不來錢,所以決定合并成一個新系。
正好那一年文部省又增加了教育經費,扶植新興尖端的專業(yè)學科。兩個系合起來后,新系的名字起的時髦新穎一點,各個研究室在給文部省報研究方向時盡量和當時時髦的學科專業(yè)聯(lián)系上,這樣可問文部省要錢。合并成新系后,實際上是換湯不換藥,干什么的還在干什么,只有新系的各種名字變得好聽了一點。
我們系各個研究室的所有房間在那年三月份,利用寒假期間,全部粉刷了一遍,各個研究室也是煥然一新。新學期開學后,從外校、外系調來了很多新老師。這樣,新系在學校里又成了數(shù)得著的大系。
廣田教授也招了很多學生,所以研究室變得很擠,真有一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但我的情況和這喜氣洋洋的氣氛不協(xié)調。我所在的年級是老系的最后一界畢業(yè)生,而我比同級生晚半年,所以我是那個專業(yè)最后一名畢業(yè)生。我們專業(yè)在一年級上學期時有一門必須課,那時我不在日本,所以沒有學成,這樣一來,我就無法學那門課。
廣田當時也剛到那個系,來后直接成為教授,一定有很多人嫉妒他,特別是很多年紀大,在東工大呆的時間長的老副教授,一定會給他找麻煩。在日本這種現(xiàn)象很普遍的,先入的公司先輩有權管教后入公司的后輩,后入公司的服從先入公司的。
但大學和公司稍有不同。大學教授之間斗爭的一個主戰(zhàn)場是在招生和畢業(yè)論文答辯時,有實力的教授和派系對非同派及厭惡的教授的學生的橫加指責,在那些公開場合貶低對方的學生,借以教訓對方,打擊異己。教授之間爭斗的最大犧牲者又是留學生,因為文化背景、語言及教育背景的差異再加上日本社會對外國人的偏見,使得留學生很容易成為斗爭的犧牲品。
反過來,教師的面子全要靠學生來撐。如若學生作出高質量的研究,寫出高水平的論文,這個教授在教授中就很有地位,說話也頂用,也更容易位學生搞到獎學金等。但大多數(shù)的學生其實是差不多的,科學發(fā)展到今天,特別是應用科學,能出好論文的題目也已很少。
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廣田教授比其他人有更多的壓力。首先,比他年紀大,比他在東京工業(yè)大學資歷高的很多人還只是付教授,他來就當了教授;其次,廣田研究室以前的研究內容早已完成,將來搞什么,以什么作為主要研究方向,還不知道;最后,再加上新成立的系里也有很多事情等他干。日本的大學教授只關心自己的研究,其他行政事物一概不管,所以經常系主任沒人干,最后各個教授輪著干。
廣田是一個很認真,很愛面子的人。他想弄出名堂來,這就要他的學生比其他研究室的學生優(yōu)秀,要有更好的論文,所以他對他的研究室的學生逼得很嚴,要求學生出論文。
在獎學金的問題上,根本不能指望廣田像其他教授一樣,幫研究室的學生從民間搞獎學金。更讓人不能原諒的是,他有時連推薦信都不想給我們些。廣田公開對所有的學生說,以后盡可能地減少讓他寫推薦信的回數(shù),因為他很忙。
日本大學里有一種學習討論會,就是每隔一定時間,通常是一星期內,同研究室的同學們聚在一起,由一個學生講他最近的研究進展,或只是介紹一篇論文。
剛進研究室時,由于我們研究室剛成立,學生少,剛開始時,經常需要我講碩士論文研究題目等;后來,學生多了,我和那位韓國學生較其他早入研究室,所以我們經常介紹雜志上的論文。
為了找出碩文論文的研究題目,我經常去圖書館查資料,我查出一個題目,然后在討論會上講。但講了幾次都通不過,廣田總是說沒有新穎性。我在廣田研究室里的十個月時間里,包括新招進來的近十來個人,關于各人研究題目的討論會開了二三十次,但沒有一人的研究題通過。
數(shù)年后,我在日本工作過后,才了解了日本人的很多做法。很多的日本人,他們自己不知道干什么,但對別人的工作挑三揀四,橫加指責。這就是日本的特色,我考了三十分不到,以第一名的成績進了東工大,而那些近似零分的人也一定有一半以上的人進了東京工業(yè)大學,真不明白這個考試的作用是什么。在這種情況下,就要看老師和學生的關系及老師在系里的地位。指導老師如果有實力的話,他可以為那個學生找出理由;反之就很難說了。我們舊系的一個研究室的學生參加入學考試,英語只考了二三十分,照找不誤。這種時候,才能體會到大和民族為人處事的“和”的意思,大家都和和氣氣,誰都不得罪。
這樣招進來的人,特別是碩士生,只要不曠課太多,不要和指導教師吵架,好像沒有沒畢業(yè)的學生。老師說畢業(yè)就畢業(yè),我沒聽說過有碩士生沒畢業(yè)的例子。這種大環(huán)境下,我的處境較難。我是這個研究室的第一個學生,由于各種原因,必修課還未過。
我選課賺學分已有相當大的困難。研究生第一學期有很多課可選,而第二學期可選的課已不多。再加上日本的大學里同一研究室的人通常數(shù)人同時選一門課,大家也可有個照應。很多科目的考試是期末寫一篇報告。而這個老師的報告的內容題幾乎年年相同的,日本學生很多都是抄前幾界同一研究室的同學留下來的報告。當時,由于我們研究室只有我一人,很多聽不懂,只有下來自己看。比這些課更大的問題是碩士論文研究,沒有畢業(yè)論文肯定畢業(yè)不了,論文質量不高,廣田肯定不會讓你過。
轉眼之間,已是第二年六月份,我入東工大第二學期已快定。廣田開的那門選修課我未考過。這門課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未過。我想,這下要挨罵了。
過幾天,廣田找我談話。開口就對我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你不能畢業(yè)?”
我問他為什么?
廣田說:“第一,你已在研究室十個月了,還未有論文發(fā)表,能力不行,不能再在東京工業(yè)大學讀書了;第二,你有一門必修課未過,這門課本應在研究生的第一學期通過,現(xiàn)在你沒辦法去學,沒有這門必修課的學分時畢業(yè)不了的。但你如愿意學習,你可繼續(xù)留在實驗里,但不能畢業(yè)。這我已是很照顧你了。要是日本人的話,我不會這樣對他的?!?BR> 他還告訴我他將成績交到了教務處,所以我的命運已決定了。
這個打擊太大、太突然了。
我問了幾位中國留學生:他們告訴我,這極不合理。日本的大學里沒有規(guī)定要求十個月必須出論文,沒論文的話,就不能畢業(yè)。況且,日本的碩士生有幾位十個月就出了論文。另外,必修課是一門只要經常去上課,百分之百能過的課程。只是我沒有機會去選修這門課,現(xiàn)在用必修課只是一種借口。很多中國留學生勸我去找學校的咨詢老師去談談。
日本大學里有種咨詢工作,由學校校長任命,專管咨詢處理日常工作中的一些常見的問題,調解各種矛盾。
我去找了一位咨詢老師,那位老師聽了我的情況后,問我:“李先生,你是否和廣田教授吵過架?!?BR> 我說:“我從未和廣田老師正面爭吵過,他說什么,我都是照辦的……”
那位老師聽后,很痛快的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日本學生也經常和老師吵架,你只要換個指導老師就行了。我和你們系主任聯(lián)系,讓他幫你換個指導老師?!?BR> 那位老師讓我安心回去等幾天。他告訴我他馬上給新系的系主任原教授發(fā)了個電子郵件,說明了情況。
坐臥不安地等了幾天,還未見到答復。有位中國留學生給我出主意,讓我買瓶酒,去問問那未咨詢老師。
買了瓶酒去找那位咨詢老師。見面后,他很高興地收下酒,告訴我,我們系的原教授還未答復他,讓我自己去找原教授。
當天,我就去找了原教授。
找到了原教授的研究室,正好在原教授研究室的門口碰見了原教授。我以前未和原教授打過交道,他不認識我。
見到了原教授,不知從何說起。說起話來有點結結巴巴,原教授知道我是留學生后,用英語問我。正好我就用英文回答他,開門見山地做了自我介紹,說明了來意。
原教授首先告訴我他收到了那位咨詢老師的電子郵件,接著隨便問了我的學習情況,另外問了幾個廣田研究室的問題。日本的研究室之間很想交流很少,老師之間很少來往,說一可能是例行調查。
最后,原教授告訴我下學期再另選一門課,當然不是廣田開的作為必修課,讓我再等幾天,他給我回信。但關于換指導老師這件事只字不提,但問題看起來好像解決了,這時我感覺好像并不是一件難事。
這期間廣田寄給教務處的成績單也被退回來了。
教務處無權干涉指導教授的事情,但首先這種做法太過火了;再加上因為我晚來報到的情況又非常特殊,教務處很多人認識我。所以當廣田將成績送到教務處時,他們知道是我后,很多人都我說好話,廣田也很難拒絕。
所以廣田又讓人找我,說給我一次補考機會。我知道再補考也白搭。廣田以前明確告訴我,只要我能跟著同級生意其交一份報告,既是第一學期所有的課都不上,他也會給我這門課的學分;但錯過了那此機會,只要他是主考老師,我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所以我知道考試很頭痛,但他既然說了,不考也不說不過去。
到了考試時間,見了考卷,我馬上明白,考和不考結果都是一樣的。試題中有道題問我畢業(yè)論文寫什么、什么時候完成。我們都很明白這件事本身就是我沒辦法能夠找出一個能寫出高水平的論文題目;和別人一樣普普通通的論文,廣田根本是不會讓我做的。如果能夠有一個好的論文課題的話,也不會有這些事。
答完后,廣田教授開會去了,我也沒心情等他,就先走了。
過了幾天,我去原教授那里問結果。
原教授見到我,一付很無可奈何的樣子,對我說:“你和廣田教授說的不一樣?!?BR> 我覺得很奇怪,既然說的不一樣,大家可以面對面的辯論,找出最終事實的真相。但日本都是背后處理問題,大家不會面對面的辯論任何事。
但我感覺到,原教授和廣田在我的問題上有意見分歧,好像問題很復雜。
最后,原教授讓我去見廣田,說他有話要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