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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無名氏
選自《柯靈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柯靈我進過各式各樣的劇院，見過各式各樣的舞臺，東方的，西方的，古典的，新式的。富麗堂皇的建筑，描金點彩的壁飾，妙曼優(yōu)美的頂畫，凝重生動的雕塑。升降旋轉(zhuǎn)的戲臺，傳情刻意的場景，變幻如夢的照明，垂垂若深藏人世秘密的絨幕。但使我魂牽夢縈的，卻是故鄉(xiāng)鎮(zhèn)上古樸的廟臺，村口河邊臨時搭成的戲棚，入夜在汽油燈的映照下，遠遠望去，宛如縹緲的仙山樓閣;笙歌悠揚，在田野里因風傳送，端的是天上應(yīng)有，人間難得。在戲臺前，星辰下，風露中，赤腳踏跣、擁擠直立的看客，那一張張日曬雨淋月照風吹的臉龐，心滿意足、難畫難描的神態(tài)，只有顧愷之、吳道子、達 芬奇、倫勃朗那樣的大手筆才摹寫得出來。
我欣賞過很多名角登臺獻藝，中國的，外國的，不同的名色，不同的劇種。龍翔鳳舞的身姿，鳶飛魚躍的動作，矯裊盤旋、抑揚頓挫的歌喉，有聲有色、惟妙惟肖的表情。臺上出神入化，臺下心醉目迷。一劇方終，全場歆動，一陣又一陣雷動的掌聲，一次又一次彬彬有禮的謝幕。但我的記憶深處，卻還另有一種親切的存在，那就是鄉(xiāng)下草臺班里無名藝人的演出。
我看過無數(shù)臺上扮演的戲文，為多少慷慨激昂、悲歡離合、可歌可泣、亦莊亦諧的故事傳奇所陶醉;但那些揭示人生真諦的節(jié)目，卻更能扣動我的心弦。
我小時候看過一出戲，相隔五六十年了，至今還是活鮮鮮地留在眼底，印在心上。離開我家五里地的一個小村莊，村口有個文昌閣，緊靠著一座寬闊的大石橋，橋下流水湍急，嘩嘩作響。廣場上矗立著古舊的廟臺，面向神座，正在演出社戲。夜空寥廓，秋意漸深。在急管繁弦聲里，我看到一出驚心動魄、使人戰(zhàn)栗的戲劇，那就是根據(jù)《左傳》史實演化出來的《伐子都》：在遼遠的春秋時代，鄭莊公伐許，公孫閼(子都)和潁考叔奉命出征。公孫閼在戰(zhàn)中墮馬，幸虧潁考叔救了他。但當潁考叔戰(zhàn)勝敵手的時候，公孫閼卻出其不意，謀殺了他的救命恩人和戰(zhàn)友，謊報潁考叔陣前喪生，冒奪戰(zhàn)功，班師入朝，金殿受賞，志得意滿。不料潁考叔的鬼魂卻在煙火迷漫中一再出現(xiàn)。公孫閼被強烈的恐懼和良心譴責所壓倒，神態(tài)失常，突發(fā)狂癇，終于吐露出諱莫如深的虧心事，咯血而亡。我稚弱的心靈第一次被人性中黑暗的深淵所震懾，也第一次如此強勁而深刻地被藝術(shù)所吸引，如受電擊雷轟。扮演公孫閼的是一位無名的藝人，他以絕妙的氣概風度，矯健的腰腿身手，活靈活現(xiàn)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胸襟十分褊狹而野心無限膨脹的人物。他富有特色的臉型：瘦的兩頰，配上忒楞楞的雙睛，把金殿發(fā)瘋那場戲演得石破天驚，使人毛骨悚然。
無名藝人的藝術(shù)征服了我，成了我傾心折服的偶像，在以后的幾年里，我跑遍四鄰遠近的村鎮(zhèn)，如醉如癡地釘著看他的戲，特別是他最拿手的《伐子都》。我覺得能享受這樣的藝術(shù)真是幸福。只是生活驅(qū)遣我離開故鄉(xiāng)以后，“此曲終成廣陵散”，我再也無法品嘗。
世態(tài)的浸淫和年齡的推移成比例增長，我洞察了許多世道人心，藝術(shù)欣賞也大大擴展了眼界，還有機會讀了不少輝煌的世界名劇。當我讀到莎士比亞劇作的時候，總是自然地引起對《伐子都》的聯(lián)想。
“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不過是一個夢的影子?！?BR> “一個夢的本身便是一個影子?！?BR> “不錯，因為野心是那么空虛輕浮的東西，所以我認為它不過是影子的影子?！?BR> 這是《哈姆萊特》第二幕第二場中的一段對白，和《伐子都》內(nèi)涵的哲理若合符節(jié)①〔符節(jié)〕古代派遣使者或調(diào)兵時用做憑證的東西。用竹、木、玉、銅等制成，刻上文字，分作兩半，一半存朝廷，一半給外任官員或出征將帥。。──《哈姆萊特》《麥克佩斯》和《伐子都》，不同樣是發(fā)掘社會病毒的杰作嗎?我深切地感到，《伐子都》完全可以與莎劇比肩而無愧。在我們可以預(yù)見的將來，它們還將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對觀眾起振聾發(fā)聵的作用?！斗プ佣肌返膭”咀髡呤钦l，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恐怕和我所崇拜的無名藝人一樣，也是個被人世遺忘了的無名氏吧。
在60年代初葉，大約闊別三十幾年以后，我才有機會在京滬兩地重睹《伐子都》的演出。在上海，主要演員是青年武生蔣英鶴，凌厲峭拔的臺風，勇猛跌撲的功夫，使他脫穎而出，一舉成名。在北京，主要演員是錢浩梁，那時他是武生行中的后起之秀，已經(jīng)很負時譽。這一南一北互相輝映的兩臺《伐子都》，演員聲名的顯赫，劇場設(shè)備的堂皇，戲裝的鮮艷，武功的精嫻，角色搭配的整齊，和草臺班的演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我總覺得意猶未盡，流連光景，有一種近似曾經(jīng)滄海、除卻巫山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時隔不久，《伐子都》竟以“鬼戲”的罪名被宣判死刑，而錢浩梁卻成了江青夾袋中寵愛的玩物。這個丑惡事實的后景，恰恰就是由現(xiàn)代超級公孫閼們組成的陰謀集團，正在肆意毀壞國家梁棟，草菅社會精華，串演一出陰森奇譎、貨真價實的鬼戲，新中國就在烏煙瘴氣中出現(xiàn)了一次可怕的歷史大倒退。直到這出鬼戲收場四年之后，《伐子都》才得起死回生，重登舞臺。這一次擔任主角的，是上海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年演員劉德利──又一代新秀在紅氍毹①〔氍毹(qúshū)〕毛織的地毯，演戲多用來鋪在地上，因此用“氍毹”或“紅氍毹”指代舞臺。上出現(xiàn)，引起觀眾的矚目。遺憾的是我這個醉心《伐子都》數(shù)十年的老看客，歷盡風霜，雖然幾次有心要到戲院去看，卻已經(jīng)失去應(yīng)有的精力與閑暇，只能在熒光屏上欣賞精彩的片段。
我不覺懷著深深的眷念，重溫舊夢。原來《伐子都》是著名的累功戲，武功異常繁重，只有青春似火的演員才能勝任。我初看無名藝人演出的時候，他實際已經(jīng)行近中年，演到后來，騰空翻撲就要檢場的給他托腰了。過不了幾年，衰態(tài)越來越顯眼，行頭也越來越陳舊，我看著看著，漸漸起了一種不忍卒睹的沉重感覺。最后已經(jīng)看不到他演《伐子都》，只在有些戲里充下手，甚至跑龍?zhí)琢?。但少年人不解世途的艱辛，我依然戀戀不舍地跑去看戲，幻想能再看到他的《伐子都》。有一天，這個草臺班就在我們鎮(zhèn)上演出，──這種戲班，照例有一只班船，載著全班演員，戲箱道具，浮家泛宅，沿著演出的村鎮(zhèn)到處流浪。──我興沖沖地到停泊班船的河邊看熱鬧，欣喜地看到了這位無名藝人的廬山真面目。我沒有料到，在臺上那樣威風凜凜，似乎能夠呼風喚雨的角色，在臺下卻完全像個樸實的莊稼人，披著一件黑色的舊短棉襖，和同伴一起，蹲在岸邊，端著個藍花粗瓷飯碗，津津有味地吃飯。額頭有了皺紋，只是那雙眼睛，還不曾完全失去光彩。我失神地看著他，他覺著了，似乎猜到了我是他的一個小看客，朝我溫和地笑笑，微微頷首，顯得那樣安閑自得，把我蕩漾心頭的一抹悵惘掃除盡凈。歲月不居，人壽有限，我怕這位無名藝人大概早已與草木同朽了，但這個片刻的印象，卻和他精湛的藝術(shù)一起，雕鏤般刻在我的記憶里，至今歷歷如畫。
世人以無限的欽佩評說莎士比亞、莫里哀、席勒、易卜生、關(guān)漢卿、王實甫、高明、湯顯祖、程長庚、梅蘭芳……他們是如何的文采絢麗，光芒萬丈，如果沒有這許多天才的卓越貢獻，我們的藝術(shù)天宇將顯得多么寥落暗淡，星月無光。世人又以無限的歆羨競夸巴黎、倫敦、柏林、莫斯科、紐約、布宜諾斯艾利斯等等世界名城的著名劇院，是如何的壯麗華美，新穎奇巧，如果沒有這些高貴的藝術(shù)之宮，那些紅塵滾滾、人海滔滔的城市將顯得多么浮華淺薄，枯燥無味。這當然都是不爭的事實。但我卻愿以深摯的謝意，獻給那難以數(shù)計的草臺班和無名藝人。他們走遍山塢水涯，窮鄉(xiāng)僻壤，把自己的藝術(shù)無償?shù)厮徒o胼手胝足的蕓蕓眾生，滋潤大家的心靈，而自己粗衣糲食，碌碌終生，默默無聞。他們自甘雪中送炭，不屑錦上添花。如果沒有他們，廣袤無垠的世界將減損多少色彩，成千上萬的大地之子將經(jīng)受多少難耐的精神饑渴。
“天涯何處無芳草”，無名氏，草臺班，多么浩茫壯闊的生活舞臺，多么平凡芳醇的人生戲劇!
1982年1月23日寫畢
壬戌年元日抄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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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讀過魯迅的《社戲》。這篇散文寫的就是在鄉(xiāng)村演出的草臺班的無名藝人。作者為什么不歌頌世界名城的著名劇院，不贊美那些譽滿中外、名垂青史的天才戲劇明星，而“愿以深摯的謝意，獻給那難以數(shù)計的草臺班和無名藝人”?作者是怎樣刻畫無名藝人的?
本文語言生動，詞藻豐富。如有不懂之處，多查工具書。
積累下列詞語：
妙曼寥廓戰(zhàn)栗演化震懾褊狹折服
浸淫洞察富麗堂皇描金點彩魂牽夢縈
龍翔鳳舞鳶飛魚躍矯裊盤旋抑揚頓挫
出神入化心醉日迷亦莊亦諧急管繁弦
志得意滿諱莫如深石破天驚毛骨悚然
振聾發(fā)聵凌厲峭拔脫穎而出意猶未盡
貨真價實起死回生不忍卒睹安閑自得
歷歷如畫寥落暗淡新穎奇巧胼手胝足
蕓蕓眾生廣袤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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