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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隨鳥走天涯
劉克襄
去年9月時，綽號叫“海盜”的辛普遜船長，如約從日本來了。
辛普遜船長是跟著冬候鳥從日本南下的。冬候鳥從天空出發(fā)時，他從海上啟航。船一泊靠基隆港，他便迫不及待要我?guī)リP渡賞鳥，會見那群同時抵達的鳥朋友。
辛普遜船長和我的認識十分偶然。前年我仍在海軍服役時，有一次戰(zhàn)艦換防到基隆，趁假日時，我在港口附近的街道溜達。結果遇到他，手里也拿著一副雙筒望遠鏡，我們相互知道對方都在注視上空的老鷹，因了這層關系，彼此間的心靈似乎有種默契，于是我們認識了，變成熱絡的朋友。待在基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不是坐在咖啡館大談鳥事，就是相偕到附近的山上觀鳥。一直到我隨戰(zhàn)艦回到離島，他也跟著船繼續(xù)飄泊的日子。
辛普遜船長是美國人，行船生涯已有二十年，他為何會在大海中選擇賞鳥的嗜好?同樣的行船的人，不分國籍，航海時寂寞孤單的心情，我是能了解的。他也告訴我，如果不是有隨處旅行賞鳥的嗜好，他不可能將這一生耗在海上。然而賞鳥仍是寂寞的，要不，他在基隆港時，就不會與我認識，急于交換賞鳥的經(jīng)驗。
雖然我也在海上開始賞鳥的興趣，不久卻下船退役了。幸好興趣并未減低，繼續(xù)跟著輾轉的職業(yè)生活，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去年9月時，我也正開始計劃做淡水河一年的水鳥觀察與拍照，辛普遜船長來的正是時候，因為他已經(jīng)有十余年的賞鳥經(jīng)驗。
我們一進入關渡沼澤區(qū)，我就直接帶他走到水鳥群集的淺灘。這些水鳥剛剛從北方南下，我想辛普遜船長必然在日本見過，也急于看到它們。
果然，他高興地叫嚷，一一念出每一種水鳥的名字，他說上個月在瀨戶內海時，也遇到過它們。我又想，這大概也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只是他遇見的是鳥朋友。
可是他快樂的表情一下子卻變得怏怏不悅。原來他看到水鳥聚集的淺灘，架立著好幾對竹竿。他問我那是什么，我知道那是鳥網(wǎng)。
本來我腦筋一轉，覺得這事與他無關，想打馬虎眼過去，又想他也不會那么笨，就據(jù)實說了。
沒有想到真的那么笨，連鳥網(wǎng)都沒見過。他生氣地說：“我從來沒有在別的國家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難道你們連管的人都沒有?”
望著他，我真是無言以對，也不曉得應該如何解釋。
后來他又抱怨了這個沼澤區(qū)的缺點，什么噪音、污染、廢土等，通通指了出來，好像都是我的錯。
我心里想，你又不是生活在這里的，憑什么指責。心頭是這么生氣，我還是婉轉地回答，告訴他因為這些問題，我們已有一個生態(tài)保護區(qū)的構想。這里便可能成為臺灣第一個水鳥保護區(qū)。
辛普遜船長卻反問我：
“為什么以前沒有呢?”
對這個問題，我實在難以解釋，而且有理也講不清的，只好說：
“在我們這里，有許多事情可能比建立保護區(qū)還迫切?！?BR> 當然，這種說法，辛普遜船長也不同意，他直覺地認為建立保護區(qū)比什么都重要，管他什么天下大事，二三十年前就該設立了。
也許他是對的?？傊覒c幸他不是中國人。
辛普遜船長離開臺灣以后，我繼續(xù)在關渡沼澤區(qū)旅行。往昔我對鳥網(wǎng)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也不知是否受到他的影響，旅行的次數(shù)增多以后，看到水鳥陷入鳥網(wǎng)，我已變得無法忍受。
我再也不管那些鳥網(wǎng)設在多深多臟的沼澤，一定涉水下去搶救。原來水鳥們南來北往，依靠的就是堅強的羽翼。而它們一陷進鳥網(wǎng)，就拼命掙扎，羽翼陷入鳥網(wǎng)的糾纏，羽毛紛紛脫落，身體變得扭曲痛苦，毫無反抗的能力。我每次釋放一只，都需要花費五六分鐘的時間，一一將它們的羽翼從混雜的鳥網(wǎng)中擺脫。它們被我抓住時，也不知道我的企圖，經(jīng)常嚇得拉屎。有些水鳥從網(wǎng)中獲釋以后，也不見得能再飛行，不是羽翼受傷，便是腿扭斷了。幸好還能生存，總比架在烤鳥攤好多了。從拯救水鳥中，我也漸漸體會辛普遜生氣的原因，這種生氣應該是出于沉痛的心情。
從旅行的經(jīng)驗里，我也發(fā)覺捉鳥的人有時比賞鳥的人懂得鳥性，以前在中央山脈時，我曾經(jīng)看到捉鳥人的獵捕方法。他們懂得利用放鞭炮、敲銅鑼驚嚇山鳥，將山鳥趕到溪谷空曠的地區(qū)。他們就在該處架起鳥網(wǎng)，讓山鳥盲目地飛撞，陷進去。不過兩三個鐘點，整座山的鳥都捉空了。
他們在沼澤區(qū)卻改變方式。因為海水漲潮時，水鳥會從淡水河飛進，落腳沼澤區(qū)。于是他們在每處可能棲息的地方擺設鳥網(wǎng)，連途中飛行的路徑也架立，整得水鳥飛進來無處可去。剛開始時，水鳥紛紛落網(wǎng)，時日一久，它們便轉往他處。于是10月以后，沼澤區(qū)的水鳥漸漸減少。
那時，為了維護這些水鳥的生存，我也跑到派出所控告。結果警察先生告訴我，關渡隸屬于北投管轄，北投那么大，風化場所的事一大堆都管不完了，誰顧得了什么水鳥。說的也是。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只有一個人管轄關渡，他也不可能整天待在沼澤區(qū)，等捉鳥的人。何況關渡不只是沼澤區(qū)，與沼澤區(qū)相鄰的關渡宮，香火鼎盛，每天有上千的游客出入，上廟還愿。捉水鳥的問題，警察先生自然認為不重要。
控告不成，鋌而走險，我只好回到沼澤區(qū)，自己行動了。我只要發(fā)現(xiàn)鳥網(wǎng)，察看四下無人，隨即偷偷取出小刀，從中割掉。結果成績斐然，整個沼澤區(qū)三十幾具鳥網(wǎng)，我去掉了三分之一。
夜路走多了，終于碰到鬼。有一次我正在割網(wǎng)，被人發(fā)現(xiàn)了，從遠遠的水田又吼又叫，一路追過來。我作賊心虛，嚇得拔腿就跑，騎上摩托車匆匆跑回臺北。然而我仍不死心，第二天，又跑到關渡去，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派人看守。不過，我不相信他能夠每天來此，我卻能隨時出現(xiàn)。他們后來可能也猜到是我干的，心里雖悶不吭聲，我一抵達沼澤區(qū)，也小心地監(jiān)視我的行動。
結果我們都沒有得逞，因為天氣越來越冷，水鳥多半過境，而且鳥網(wǎng)也時常被厲風吹垮，他們只好放棄捕鳥。我不曉得他們去哪里了。我的旅行次數(shù)卻與日俱增，而且轉而專心拍照鳥類。
鳥性怕人。拍鳥也跟釣魚一樣，只有一個方法：等。我剛開始拍鳥時，挫折感非常大，還未接近，它們已經(jīng)飛離。經(jīng)過幾次接觸后，我就學乖了，懂得去選隱蔽的樹林、草叢躲起來，等候鳥出現(xiàn)。這種守株待兔的方式，后來也覺得不智。我經(jīng)?？葑粋€上午，未看到鳥從我四周經(jīng)過，可是開始決定這個位置時，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考慮到這里經(jīng)常有鳥出現(xiàn)，我想那些鳥一定知道我躲在里頭，于是我放棄了。
我改采主動的方式，看到鳥時，從離它十來米外的地方爬行接近，這種方式也只持續(xù)了一段時日。后來有幾次，我在沼澤區(qū)拍水鳥時，不惜趴在爛泥巴上匍匐，結果每次花了半個多時辰，停停爬爬，好不容易接近到四五米，舉起相機時，它們卻拍翅驚飛，氣得我站在淺灘發(fā)愣。弄得滿身爛泥巴的代價是如此，我只好也放棄了。
幸好我又想到另一個方法，我在附近找到一堵竹籬笆，在籬笆上插上樹枝，將自己裝扮成野戰(zhàn)特遣隊的士兵，整日躲在籬笆后面。哪里有鳥就推著籬笆前進。
有一天，我就這樣裝扮前往淡水河口，攜著相機在沙灘行動，未料到，神不知鬼不覺，后面尾隨著一位海防士兵。我對準鳥準備按快門時，他也舉著槍瞄準著我。
他在我背后大喊：“不準動!”
我聽到背后有聲音，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一看前面的鳥也被嚇跑了，氣得直跺腳。
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他大概是看見我的裝備十分特殊，以為逮到什么人物，端著步槍一步一趨地逼向我。這時，我才感覺事態(tài)不對，急忙改作笑臉狀。
“你在做什么?”他仍然緊繃著臉問我，步槍繼續(xù)對著我的胸膛。
我也慌張地舉起手，跟他解釋：“我在照鳥啊!”
“照鳥?鳥在哪里?”他睜大眼瞄四周，一無所有，盡是沙灘。
“跑了?！蔽铱谏线@么說，心里卻想：“你這個呆子，鳥都被你嚇跑了，你怎么看得到?”
這位士兵實在盡責，看到我的打扮，又在地上鬼鬼祟祟，他自然不相信我的說詞，槍押著，就將我?guī)Щ貭I部。幸好我?guī)Я锁B會證件，底片也還未使用，費了一番口舌，他們才放我一馬。
這次教訓以后，我再到海邊或者回內陸拍鳥時變得異常小心。我也不是顧忌上述的事情，而是怕被人吵到，失去攝取一個寶貴鏡頭的機會。因為過路人看我的打扮，又躲在草叢摸索，總會好奇地停下腳步，有時也會走到我的身邊，鳥就會被嚇飛了。
由于長期在沼澤區(qū)拍攝水鳥，我對于當?shù)氐沫h(huán)境自然熟稔，也非常關心它的變化。
春天時，我看到每天都有卡車載滿廢土駛進來，然后將廢土傾倒入沼澤。我感覺他們每倒一次廢土，都像拿一把刀在刺我。沼澤區(qū)的面積不過十幾塊水田大小的總和。卡車每天填塞，不到一年，遲早會將沼澤鋪滿。沼澤一失，哪來的水鳥?更遑論將來有什么生態(tài)保育區(qū)的計劃。
去年冬末時，卡車載運進來的廢土已將沼澤一分為二，而且在廢土上筑起違建的豬舍。如今再運入，據(jù)當?shù)厝苏f，也是要建立更龐大的豬宅。違建怎可擴張工程?何況是即將成立的生態(tài)保育區(qū)?執(zhí)法的人呢?我只有一個人又如何去阻止?
我想等水鳥生態(tài)保育區(qū)的計劃擬定，準備實施時，沼澤區(qū)一定已經(jīng)消失了。難怪連外國人辛普遜船長也替我們難過、急躁。我后來想起他臨行離去時留下的話：“反正你們這塊地已無可救藥，還不如跟我出去，咱們到處看鳥去?！?BR> 話是這樣說也沒錯，何況我也是行船的人，心里難免動搖。只是對這里的鳥，心里有一份說不出的感情，牽掛的也多了點。我還是不敢太早遠行，真的，再也不敢奢言說要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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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克襄以“鳥人”“漂鳥詩人”聞名于臺灣文壇。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遍游臺灣的山山水水，從事鳥類的觀察、攝影和報道。本文選自他的散文集《隨鳥走天涯》，記述了作者在關渡沼澤地觀察、拍攝水鳥的情形，最初作者只是以觀賞的態(tài)度看待鳥，后來在辛普遜船長的影響下，開始有意識地關注水鳥被捕殺、沼澤受到污染、鳥兒失去家園的狀況，并主動去解救水鳥，表達了作者對自然遭到破壞的深深憂慮。仔細閱讀課文，想想作者主要寫了哪幾件事情，其中哪些事情寫得很有情味，體會一下作者的感情。
積累下列詞語
默契鼎盛鬼鬼祟祟
隨鳥走天涯①節(jié)選自《隨鳥走天涯》(臺灣洪范書店1985年版)。劉克襄，臺灣當代作家，長期從事鳥類的觀察攝影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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