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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教育家的自家田地
選自《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
梁啟超今天在座諸君，多半是現(xiàn)在的教育家或是將來要在教育界立身的人。我想把教育這門職業(yè)的特別好處，和怎樣的自己受用法，向諸君說說。所以題目叫做“教育家的自家田地”。
孔子屢次自白，說自己沒有別的過人之處，不過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學習永不滿足，耐心地教導別人而不倦怠。語出《論語 述而》。”。他的門生公西華聽了這兩句話便贊嘆道：“正惟弟子不能及也?！蔽覀儚男【妥x這章書，都以為兩句平淡無奇的話，何以見得便是一般人所不能及呢?我年來積些經(jīng)驗，把這章書越讀越有味，覺得：學不難，不厭卻難;誨人不難，不倦?yún)s難?？鬃犹貏e過人處和他一生受用處，的確就在這兩句話。
不厭不倦，是孔子人生哲學第一要件?！白勇穯栒！堃妫釉唬何憔搿沧勇穯栒堃?，子曰：毋倦〕語出《論語 子路》。毋倦，不要松懈怠惰。?！薄白訌垎栒釉唬壕又疅o倦;行之以忠①〔子張問政……行之以忠〕語出《論語 顏淵》。子張問怎樣為政，孔子說：“堅守職位，不松懈倦怠，執(zhí)行政令要忠實?！?。”《易經(jīng)》第一個卦孔子做的象辭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蹦憧此皇墙倘藢τ谧约旱穆殬I(yè)忠實做去不要厭倦。要天體運行一般，片刻不停。為什么如此說呢?因為依孔子的觀察，生命即是活動，活動即是生命?；顒油Ｖ?，便是生命停止。然而活動要有原動力──像機器里頭的蒸汽。人類活動的蒸汽在哪里呢?全在各人自己心理作用──對于自己所活動的環(huán)境感覺趣味。用積極的話語來表他，便是“樂”;用消極的話語來表他，便是“不厭不倦”。
厭倦是人生第一件罪惡，也是人生第一件苦痛。厭倦是一種想脫離活動的心理現(xiàn)象。換一句話說，就是不愿意勞作。你想，一個人不是上帝特制出來充當消化面包的機器，可以一天不勞作嗎?只要稍為動一動不愿意勞作的念頭，便是萬惡淵藪。一面勞作，一面不愿意，拿孔子的話翻過來說：“居之倦則行之必不能以忠?！辈恢覍嵉膭谧?，不惟消失了勞作效率，而且可以生出無窮弊害，所以說厭倦是人生第一件罪惡。換個方面看，無論何等人，總要靠勞作來維持自己生命，任憑你怎樣地不愿意，勞作到底免不掉。免是免不掉，愿是不愿意，天天皺著眉哭著臉去做那不愿做的苦工，豈不是活活地把自己關(guān)在第十八層地獄?所以說厭倦是人生第一件苦痛。
諸君聽我這番話，諒來都承認不厭倦是做人第一要件了。但怎么樣才能做到呢?厭倦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然而心理卻最是不可捉摸的東西;天天自己勸自己說不要厭呀!不要倦呀!他真是厭倦起來，連自己也沒有法想。根本救治法，要從自己勞作中看出快樂。──看得像雪一般亮，信得像鐵一般堅。那么，自然會興會淋漓的勞作去，停一會都受不得，哪里還會厭倦?再拿孔子的話來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①〔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語出《論語 雍也》。意思是：(對任何事業(yè))知道它的人不如愛好它的人，愛好它的人不如以從事它為快樂的人?！薄Ｒ粋€人對于自己勞作的環(huán)境，能夠“好之樂之”，自然會把厭倦根子永斷了。從勞作中得著快樂，這種快樂，別人要幫也幫不來，要搶也搶不去，我起他一個名叫做“自家田地”。
無論做何種職業(yè)的人，都各個有他的自家田地。但要問哪一塊田地最廣最大最豐富，我想再沒有能比得上教育家的了。教育家日日做的、終身做的不外兩件事，一是學，二是誨人。學是自利，誨人是利他。人生活動目的，除卻自利利他兩項外更有何事?然而操別的職業(yè)的人，往往這兩件事當場沖突──利得他人便不利自己，利得自己便不利他人。就令不沖突，然而一種活動同時具備這兩方面效率者，實在不多。教育這門職業(yè)卻不然，一面誨人，一面便是學;一面學，一面便拿來誨人。這兩種都要繼續(xù)。第二，這種快樂任憑你盡量享用不會生出后患，所以能徹底。第三，拿被教育人的快樂來助成自己的快樂，所以能圓滿。樂哉教育!樂哉教育!
東邊鄰舍張老三，前年去當兵，去年做旅長，今年做師長，買了幾多座洋房討了幾多位姨太太;西邊鄰舍李老四，前年去做議員，去年做次長，今年做總長，天天燕窩魚翅請客，出門一步都坐汽車。我們當教育家的，中學嗎，百來塊錢薪水，小學呢，十來二十塊。每天上堂要上幾點鐘，講得不好還要挨罵，回家來吃飯只能吃個半飽?？嘣战逃?苦哉教育!不錯，從物質(zhì)生活看來，他們真是樂，我們真是苦了。但我們要想一想：人類生活，只有物質(zhì)方面完事嗎?燕窩魚翅，或者真比粗茶淡飯好吃，吃的時候果然也快活，但快活的不是我，是我的舌頭;我操多少心弄把戲，還帶著將來擔驚受怕，來替這兩寸來大的舌頭當奴才，換他一兩秒鐘的快活，值得嗎?綾羅綢緞掛在我身上，和粗布破袍有什么分別?不過旁人看著漂亮些;這是圖我快活呀?還是圖旁人快活呢?須知凡物質(zhì)上快活，性質(zhì)都是如此。這種快活，其實和自己渺不相干，自己只有賠上許多苦惱。我們真相信“行樂主義”的人，就要求精神上的快活?？鬃拥摹帮埵枋?、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①〔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語出《論語 述而》。意思是，吃粗糧、喝冷水、彎起胳膊墊著當枕頭，樂趣就在其中了?！?，顏子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語出《論語 雍也》。意思是，(顏回)一竹籃子飯，一瓢水，住在簡陋的狹小巷子里，……卻仍舊沒有改變他(愛學樂善)的快樂?？鬃邮窃谫潛P顏回品德好，安貧樂道?！?，并非騙人的話，也并不帶一毫勉強;他們住在“教育快活林”里頭，精神上正在高興到了不得，那些舌頭和旁人眼睛的玩意兒，他們有閑工夫管到嗎?諸君啊!這個快活林正是你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千萬別要辜負了。
說是這樣說，但是“知之非艱行之惟艱①〔知之非艱行之惟艱〕語出《古文尚書 說命中》。意思是：了解這個道理并不難，但是要付諸行動卻很難?！?，厭倦的心理，仍不時襲擊我們，抵抗不過，便被他征服。不然，何至公西華說“不能及”呢?我如今再告訴諸君一個切實防衛(wèi)方法：你想誨人不倦嗎?只要學不厭自然會誨人不倦。一點新學說都不講求，拿著幾年前商務(wù)印書館編的教科書上堂背誦一遍完事;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今年如此，明年也如此，學生們聽著個個打盹，先生如何能不倦?當先生的常常拿“和學生賽跑”的精神去做學問，教那一門功課，教一回自己務(wù)要得一回進步，天天有新教材，年年有新教法，怎么還會倦?你想學不厭嗎?只要誨人不倦，自然會學不厭。把功課當做無可奈何的敷衍，學生聽著有沒有趣味有沒有長進一概不管，那么當然可以不消自己更求什么學問。既已把誨人當作一件正經(jīng)事，拿出良心去干，那么，古人說的：“教然后知困”，一定會發(fā)見出自己十幾年前在師范學校里聽的幾本陳腐講義不夠用，非拼命求新學問，對付不來了，怎么還會厭?還有一個更簡便的法子：只要你日日學，自然不厭。只要你日日誨人，自然不倦。趣味這樣東西，總是愈引愈深，最怕是嘗不著甜頭，嘗著了一定不能自己。像我們不會打球的人，看見學生們大熱天打得滿身臭汗，真不知道他所為何來;只要你接連打了一個月，怕你不上癮?所以真肯學的人自然不厭，真肯誨人的人自然不倦。這又可以把孔子的話顛倒過來說：總要“行之以忠”，當然會“居之無倦”了。
諸君都是有大好田地的人，我希望再不要“舍其田而蕓人之田”。好好地將自己田地打理出來，便一生受用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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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敬業(yè)與樂業(yè)》那篇演講中，梁啟超說過：“我生平最受用的有兩句話：一是‘責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這兩句話之實現(xiàn)與調(diào)和，又常常把這兩句話在朋友面前強聒不舍。”這次面對一群立志從事教育事業(yè)的年輕人，他轉(zhuǎn)換角度，又一次談起了“樂業(yè)”的原因和重要性，以及“教育事業(yè)”帶來的苦與樂。閱讀課文，想一想，梁啟超所說的“自家田地”指的是什么?作為一名中學生，你的“自家田地”又是什么?其中的苦樂可否“為外人道”?
積累下列語句
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知之非艱，行之惟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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