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xué):在中途換飛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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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途換飛機的時候
    莫洛亞 [法國]
    (羅新璋譯)
    
    “我一生中最離奇的事?”她反問道,“真叫人難以回答。早先我生活里倒是有過些故事的。”
    “難?,F(xiàn)在就沒有吧。”
    “噢,哪里。韶華已逝,人放明白多啦……也就是說,感到需要靜靜的休息休息了……現(xiàn)在;晚上一個人,翻翻過去的信件,聽聽唱片,就很心滿意足了。”
    “還不至于沒人追求你吧……你還是那么媚,說不出是人生閱歷還是飽經(jīng)憂患,在你容貌之間,增添著凄艷動人的情致……不由人不著迷……”
    “看你多會說……不錯,愛慕我的人現(xiàn)在還有??杀氖?,憑什么也不信了。男人我都看透了。噢,沒有得手的時候,是一片熱忱,過后,就是冷淡,或是嫉妒。我心里想,何必再看一出戲呢,結(jié)局不是可以料到的嗎?但是,年輕的時候,就不這樣。每次都象遇上卓絕的人物,不容我有半點游移。真是一心一意……喏,就說五年前,認(rèn)識我現(xiàn)在的丈夫郝諾時。還有一切從新開始之感。他個性很強,幾乎帶點粗暴。我那優(yōu)柔寡斷,著實給震撼了一下。我的擔(dān)憂焦慮,他都覺得不值一笑。真以為找到了什么救星。倒不是說他已經(jīng)十全十美,修養(yǎng),風(fēng)度,都還有不足之處。但人非常厚實,這正是我所欠缺的。好比抓著個救生圈……至少,當(dāng)時是這樣想的。”
    “后來就不這樣想了?”
    “你很清楚。郝諾后來大倒其運,反要我去安慰他,穩(wěn)定他的情緒,堅定他的意志,要我去保護(hù)他這個保護(hù)人……真正堅強的男人,太少了。”
    “你總認(rèn)識個把吧?”
    “嗯,見過一個。噢,時間不長,而且是在非同尋常的境況下……喏,剛才你問我生平最離奇的事,這算得一樁!”
    “那你說說看。”
    “我的天!看你提的什么要求?這可得在記憶深處搜索一番……而且說來話長,可你又老這樣匆忙。你有功夫聽嗎?”
    “當(dāng)然有。現(xiàn)在就洗耳恭聽。”
    “好吧……說來有二十年了……那時我是個年輕寡婦。我的第一門婚事。你還記得嗎?為了討父母高興才嫁的人,他年紀(jì)比我大多了。是的。我對他也不無感情,但是,是一種近乎子女對長輩的感情……性愛,跟他,只是盡盡義務(wù),以示感激;談不上什么樂趣。過了三年,他就去世了,給我留下了頗為優(yōu)裕的生活條件。突然之間;家庭的羈絆,丈夫的保護(hù),都沒有了,一下子自由自在了。自己的行為,未來,都?xì)w自己作主??梢哉f,不算虛夸,我那時還相當(dāng)俏麗……”
    “何止俏麗。”
    “隨你說吧……總之,我頗能取悅于人。不久,腳后跟跟著的求婚者,都可以編班成排了。我看中一個美國年輕男子,叫賈克·帕格。法國人中,頗有幾個可以算得是他的情敵,更能博得我的歡心,跟我有同樣的情趣,奉承話也說得悅耳動聽。相比之下,賈克書看得很少,音樂只聽聽爵士之類,美術(shù)方面完全是趨附時尚,天真的以為這樣不會錯到哪里。至于談情說愛,他很不高明。確切說來,是壓根兒不談。他的所謂追求,就是在看戲看電影時,或月夜在公園里散步時,握著我的手說,‘你太美好了。’
    “他或許會使人感到悶氣……然而不;我寧愿跟他一起出去。覺得他穩(wěn)當(dāng),坦率;給人一種安全感,后來,跟我現(xiàn)在的丈夫結(jié)識之初也有這種感受。至于其他幾位朋友,他們對自己的意向都捉摸不定。愿意做我的情人,還是丈夫?從無明確的表示。而跟賈克,就不這樣。明來暗往,連這種念頭他都感到厭惡、他要明媒正娶,帶我到美國去,給他生幾個漂漂亮亮的孩子,象他一樣卷曲的頭發(fā),筆挺的鼻梁,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帶點鼻音,最后也象他一樣的純樸。他在自己的銀行里當(dāng)副行長,或許有一天會當(dāng)上行長的。總之,生活上不會短缺什么,還會有輛挺好的汽車。這就是他對人生的看法。
    “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我當(dāng)時很受迷惑。想不到吧?其實,很合我的習(xí)性。因為我自己很復(fù)雜,實實在在的人反倒覺得親近。我跟家里總處不好。到美國去,就可以遠(yuǎn)走高飛,一走了事。賈克是到巴黎分行了解業(yè)務(wù)來的,耽了幾個月就要回紐約。行前,我答應(yīng)去美國跟他結(jié)婚。請注意,我并不是他的情婦。這不是我的過錯。倘若他有所要求,我會讓步的……但他始終不逾規(guī)矩。賈克是美國天主教徒,品行端方,要在第五號街圣派特力克大教堂堂堂正正的結(jié)婚。男儐相身穿燕尾服,鈕扣上系著白色康乃馨,女儐相長裙曳地……這套排場,我還會不喜歡么。
    “當(dāng)初說定,我四月份去,由賈克代訂機票。我本能的以為,乘法航飛渡大西洋是順理成章,無需叮囑的。臨了,卻收到一張巴黎-倫敦、倫敦-紐約的機票,是美國航線的。當(dāng)時美航還不能在我們這里中途降落。不免感到小小的失意。但你知道,我生活上并不挑剔,與其重新奔波,不如隨遇而安。按規(guī)定是傍晚七時飛抵倫敦,在機場用晚餐,九點鐘再啟程赴紐約。
    “你喜歡機場嗎?我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觸。比火車站要干凈、時新得多,格調(diào)頗象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陌生的嗓音,通過廣播,聲音有點異樣,不大容易聽明白,召喚著一批又一批的旅客奔赴奇方異域。透過落地長窗,看著龐大的飛機升降起落,好象舞臺上的布景,不象是現(xiàn)實生活,然而不無美感。我用畢晚餐,安安生生坐在英國那種苦青色皮椅里。這時,喇叭里廣播了長長一句通知,我沒聽清,只聽出紐約兩字和班機的號次。我不安起來,朝四下里張望一萬只見旅客紛紛起身走了。
    “我旁邊坐著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長相很耐人尋味。清瘦的神態(tài),散亂的頭發(fā);敞開的領(lǐng)子,使人想起英國浪漫派詩人,尤其是雪萊??粗?,心里想:‘是文學(xué)家,還是音樂家?’很愿意飛機上有這樣一位鄰座??吹轿彝蝗惑@惶起來,他便用英文對我說:
    “‘對不起,太太,你乘 632號班機走吧?’
    “‘不錯……剛才廣播里說什么?’
    “‘說是由于技術(shù)故障,飛機要到明天早晨六點才開。愿意去旅館過夜的旅客,航空公司負(fù)責(zé)接送,大轎車過一會兒就到。’
    “‘真討厭!現(xiàn)在去旅館,明天五點再起來!多煩人……你打算怎么辦?’
    “‘噢,我么,太太,幸虧有位朋友在這里做事,就住在機場。我的車子存在他車房里,這就去取了開回家。’
    “他略一沉吟,又說;
    “‘或者不這樣……趁這段時間去轉(zhuǎn)一圈……我是制作大風(fēng)琴的,不時要到倫敦幾個大教堂給樂器校音……想不到有這么個機會,還可跑二三個教堂。’
    “‘深更半夜,教堂你進(jìn)得去嗎?’
    “他笑了一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鑰匙。
    “‘當(dāng)然!而且主要靠夜里,這樣試琴鍵和風(fēng)箱,才不至于打攪別人。’
    “‘你會彈嗎?’
    “‘盡量彈好吧!’
    “‘那一定很優(yōu)美,大風(fēng)琴的和聲飄蕩在寂靜的夜空里……’
    “‘優(yōu)美?那說不好。我雖然喜歡宗教音樂。彈大風(fēng)琴算不得高手。只是深感興味,倒是真的。’
    “說到這里,他遲疑了一下。
    “‘是這樣,太太,我有個想法,或許很冒昧……彼此素不相識,我也沒有值得你信任的理由……倘愿奉陪,我?guī)阋黄鹑?,然后再送你回?hellip;…想必你是音樂家吧?’
    “‘是的,何以見得?’
    “‘你象藝術(shù)家的夢一樣美。這不會看錯。’
    “說真的,他的恭維,頗有動人心弦的力量。他這人有種不可思議的威嚴(yán)。和陌生男子夜游倫敦,并非謹(jǐn)慎之舉,這我知道,也隱隱感到可能冒點什么危險。但我壓根兒沒想到要拒絕。
    “‘行吧,’我說,‘這旅行包怎么辦?’
    “‘跟我的一起擱在車子的后背箱里吧。’
    “那晚去的三個教堂是什么樣子,我那位神秘的同伴彈的是什么樂曲,我都說不上來。只記得他攙著我順著轉(zhuǎn)梯盤旋而上,從彩色玻璃里射進(jìn)來的月光,以及超凡入圣的音樂。我聽出來,其中有巴哈,傅亥,亨德爾,但我相信,更多的時候是我那位響導(dǎo)在即興演奏。那才動人心魄!象是痛苦的靈魂在滔滔不絕的傾訴,接著是上天的勸導(dǎo),撫慰著一切。我都感到有點陶醉。我向這位大藝術(shù)家請教名姓,他自稱彼得·鄧納。
    “‘你該很有名吧,’我說,‘你很有天分。’
    “‘別這樣想。這樣的辰光,這樣的夜晚;時會使然,你才生出這樣的幻覺。說到演奏,我平平而已。但是,信念給我以靈感,而今晚,更由于你在我身旁。’
    “這樣的表白,我既不覺得驚訝,也不感到唐突。跟彼得·鄧納這樣的人在一起,不用多久,就會油然而生一種相親相近之感……他不象是這個世界的人。跑完三個教堂,他口氣挺平常的說:
    “‘現(xiàn)在剛半夜,還得等三四個鐘點。愿不愿到我寓所去坐坐?我給你做炒雞蛋。我那里還有點水果。明天早晨,管家婦一來,就什么都帶走了。’
    “我驀地感到很幸福。既然對你毫無隱諱,那就坦白說吧,我當(dāng)時心里迷迷惘惘的,希望這個夜晚,成為新的愛情的開始。在感情方面,我們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受仰慕之情的支配。出神入化的音樂,歌聲蕩漾的夜晚,黑暗中給我引路的那溫暖而緊握的手,所有這一切,都在我情緒上醞釀著一種朦朧的欲求。只要我這同伴有愿望,我就會聽任他擺布的……我這人就是這樣。
    “他的寓所不大,到處是書。墻壁是一色蛋殼白,上面加了一圈青灰色的邊。很愜人意。我馬上有賓至如歸之感,摘下帽子,脫下大衣,要幫他到小廚房準(zhǔn)備夜宵。他回絕道:
    “啊,不用,我弄慣了。你自己找本書看看。過幾分鐘,我就回來。’
    “我找出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念了三首,與我當(dāng)時昂奮的心情十分貼切。過一忽兒,彼得回進(jìn)房里,在我面前放張茶幾,端整吃食。
    “‘很可口,’我稱贊道,‘我很高興……剛才真的餓了。你真了不起!什么都做得很好。跟你一起生活的女子,一定很幸福!’
    “‘可惜沒有什么女子跟我一起生活……我倒很愿聽你談?wù)勀阕约?。你是法國人,沒錯吧?要到美國去?”
    “‘嗯,跟一個美國人結(jié)婚去。’
    “他既不覺得驚訝,也沒有不高興。
    “‘你愛他嗎?’
    “‘我想應(yīng)當(dāng)受他,既然把他當(dāng)成終身伴侶。’
    “‘這可不成其為理由,’他接口說,‘有些婚姻是聽之任之,不知不覺中慢慢進(jìn)行的,雖則并不十分情愿。一旦發(fā)覺終身已定,就無法急流勇退了。于是一生就此斷送……我不該說這些喪氣話,何況對你為什么作這樣的抉擇還一無所知。象你這樣品性的女性,眼光當(dāng)然錯不了……不過,使我驚奇的是……”
    “他頓住不說了。
    “‘只管說……別。怕得罪我。我頭腦一直很清醒……就是說,對自己的行為,最善于從局外來觀察,來判斷了。’
    “‘好吧,’他接著說,‘最使我驚奇的,倒不是那美國人能討你喜歡——美國人中不乏出類拔萃的人,有的甚至極令人佩服———而是你愿意跟他出國過一輩子……到了那里,你真會發(fā)現(xiàn)一個“新大陸”,價值觀念很不一樣……或許這是英國人的偏見……或許你未來的丈夫很完美,你們夫妻可以自成天地,對周圍社會無須多所介意。’
    “我凝神想了片刻。不知什么緣故,覺得跟彼得·鄧納的這番交談極關(guān)重要,應(yīng)當(dāng)把自己最微妙的想法,確確鑿鑿說出來。
    “‘別這樣想,’我說,‘賈克并不是完人。離開親切熟悉的環(huán)境,心靈上留下的空乏,我相信他也是彌補不了的……這是無疑的……賈克是個可愛的男子,為人誠懇,可以做個好丈夫,就是說不會欺騙我,叫我生幾個壯實的孩子。但是,除了孩子,工作;政治,和朋友的逸聞,我們之間就很少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了……這意思,你一定懂得。不是說賈克不聰明,作為金融家,算得機敏的了、對于美,他有某種天生的直感,趣味也可以……只是詩歌,繪畫,音樂,在他看來沒什么要緊,從來不去想的……難道真的那么重要?說到底,藝術(shù)只不過是人類活動的一個方面。’
    “‘當(dāng)然,’彼得·鄧納說,‘一個人完全可以善于感受而不喜歡藝術(shù),或者說不懂得藝術(shù)……而且,比起擾擾攘攘的附庸風(fēng)雅,我倒反而喜歡老老實實的漠然態(tài)度。但是,象你這樣的女性,自己的丈夫……不是至少應(yīng)當(dāng)具有這種細(xì)膩的心理,對生活在他身邊的人,能夠體會到她隱秘的情緒?’
    “‘他不會想得那么遠(yuǎn)……他就是喜歡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更不會去推究一個底蘊。他自信能使我幸福……有個勤勉的丈夫,住在豪華的公園街,出入有一流的汽車,使喚有精悍的黑奴,這她母親會挑選,她是弗吉尼亞州人。作為一個女人,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可企求的?’
    “‘不要這樣挖苦自己,’他說,‘自我解嘲,總意味著心有不甘。拿來對待應(yīng)該相愛的人,就會傷害感情……是的……那就嚴(yán)重了。解救的辦法,在于對男人真的非常溫存,非常寬厚。幾乎所有人都那么不幸……’
    “‘賈克難道也是不幸的?我可不信。他是美國人,跟社會很合拍,而且當(dāng)真認(rèn)為他那個社會是世界上最好的社會。他有什么可憂慮的呢?’
    “‘不用多久,就得為你憂慮了。因你,他會感知什么叫痛苦。”
    “不知這么講你能否領(lǐng)會那天晚上,處于我那種心境,一切都會言聽計從的。說來有點異乎尋常,半夜一點,我在一個英國人家里對坐晤談,而這英國人是幾小時前剛在機場認(rèn)識的。更奇怪的,是關(guān)于我個人的生活,未來的計劃,都推心置腹告訴了他。而他居然給我不少勸告,我也都畢恭畢敬的聽取,真是令人詫異。
    “而事情就是這樣。彼得心地善良,望之儼然,彼此雖然陌生,心里卻很泰然。他并沒拿出先知或傳道的架勢,不,完全不是這樣。他平易近人,毫不做作。我出語滑稽。他就哈哈大笑。能感到他直截了當(dāng),有種嚴(yán)肅的生活態(tài)度,這是世界上最難能可貴的……是的,正是這樣……直截了當(dāng),嚴(yán)肅的生活態(tài)度……這意思,你明白吧?大多數(shù)人,是所說非所想,說話都帶弦外之音。表露出來的想法,往往遮掩著另一種想法,那是諱莫如深,不愿別人知道的……要不然,就是不假思索;信口開河。彼得的為人,頗象托爾斯泰作品中的某些人物,說話能鞭辟入里。這點給我印象很深,不禁問道:
    “‘你身上有俄國血統(tǒng)嗎?’
    “‘這是什么意思?你問得很奇怪。不錯,我母親是俄國人,父親是英國人。’
    “我對這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頗感得意,接著又問:
    “‘你還沒結(jié)婚?從來沒給過婚?’
    “‘ 從來沒有……因為……說來你會覺得高傲……那是想留以有待,為了某種更偉大的……’
    “‘偉大的愛?’
    “‘是的,偉大的愛,但不是對某個女人的愛。我覺得,在人世可悲的一面之外,還存在著某種非常美的事物,值得我們?yōu)橹钪?rsquo;
    “‘這事物,你已找到了,在宗教音樂里,是不是?’
    “是的,也在詩里。正象在《福音書》里一樣。我愿自己的一生,象寶石一樣晶瑩純凈。請原諒我這樣說,這樣夸大其詞……這樣不合英國人的談吐習(xí)慣……但我感到,你都能很好……很快理解……’
    “我立起身來,走去坐在他腳邊。何以呢?我也說不上來,只覺得當(dāng)時不可能有別樣的做法。
    “‘是的,我很理解,’我說,‘跟你一樣,我覺得把我們唯一寶貴的財富,把我們的生命,過得庸庸碌碌,浪費在無聊的事情和無謂的爭吵上。簡直愚蠢之至。我愿一生所有時刻,都象現(xiàn)在這樣在你身旁度過……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我也無能為力……我會隨波逐流,因為那樣最省力……我將是賈克·帕格夫人,學(xué)會打牌,把高爾夫球打得更好,得分更多,冷天到佛羅里達(dá)州去過冬,就這樣,年與時馳,直到老死……你或許會感慨系之,多么可惜……話也有道理……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把頭靠著他膝蓋。此時此刻,我是屬于他的……是的,占有并不說明什么,傾心相許才是一切。
    “‘有什么辦法?’他詰問道,‘你要能左右自己。干嗎要隨波逐流?要善于游泳。我的意思是,你有決斷,有魄力……不,不,是這樣的……再者,也不需要作長期奮斗,你就能掌握自己命運。人生中不時有些難得的時刻,凡事一經(jīng)決定,就能影響久遠(yuǎn)。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應(yīng)該有勇氣表示贊成——或反對。’
    “‘照你意思,我現(xiàn)在就處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應(yīng)該有勇氣說——否?’
    “他輕輕摸著我的頭發(fā),很快又把手挪開,仿佛陷入了沉思。
    “‘你給我出了個難題,’他終于開口說,‘我剛認(rèn)識你,對你,對你的家庭,你未來的丈夫,還一無所知,有什么資格給你勸告呢?很可能大錯特錯……不應(yīng)當(dāng)是我,應(yīng)該由你自己作出回答。因為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對這門親事寄予什么希望,知道會帶來什么結(jié)果……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你,照我看來,想必也是你的看法,注意最根本的方面,向你提問:“你是否有把握,這樣做不至于扼殺你身上最美好的東西?’
    “這回,輪到我深長思之了。
    “‘唉!正好相反,我拿不準(zhǔn)。我身上最美好的東西,就是對崇高的向往,就是獻(xiàn)身的渴望……小時候,我曾想做圣女或巾幗英雄……現(xiàn)在呢,我愿為值得欽佩的男子獻(xiàn)身,如果力所能及,就幫他實現(xiàn)他的事業(yè),完成他的使命……如此而已……我這些活,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為什么對你說呢?我也不知道。你身上有點什么,使人愿意吐露衷曲——感到放心。’
    “‘你說的‘有點什么’,”他解釋道,‘就是不存私心。一個人只有不再為自己謀求通常所說的幸福,或許才能恰如其分的去愛別人,才能獲得另一種方式的幸福。’
    “這時,我做了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動作。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說:
    “‘那么,為什么你,彼得·鄧納,沒有得到你那真正的幸福呢?我也剛認(rèn)識你,但我覺得,你正是我冥冥之中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別這么想……你此刻看到的我,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不是一回事。無論對哪個女人,我既不是理想的丈夫,也不是如愿以償?shù)那槿恕N疫^分生活在內(nèi)心世界。倘若有什么女性生活在我身旁,從早到晚,從晚到早,每時每刻要我照應(yīng),而且也有權(quán)利要我照應(yīng),那我會受不了的……’ “‘你照應(yīng)她,她也照應(yīng)你呀!’
    “‘話是不錯的,反正我不需要別人照應(yīng)。’
    “‘你覺得自己是強者,可以單槍匹馬,闖闖人生……是嗎?’
    “‘更確切的說,我這強者,只是可以和所有善良人一起去闖煉人生……跟他們一道去創(chuàng)建一個更明智、更幸福的世界……或者退一步說,是朝這方面做去。’
    “‘有個伴侶,就會勝任愉快得多。當(dāng)然,彼此應(yīng)當(dāng)志同道合。但是,只要她愛你……’
    “光憑這點還不夠……我看到的女人不止一個啦,鐘情的時候,夢游似的跟著所愛亦步亦趨。一旦醒來,嚇了一跳,看到自己原來站在屋頂上,危險之至!于是,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下來,回到日常生活的地板上……男人出于憐愛,也就跟著下來。于是,象通常所說,他們建立一個家園……人生的斗士,就這樣給解除了武裝!’
    “‘那你愿意孤軍奮斗嘍?’
    “他不無溫柔的攙我起來,說道:
    “‘真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實際的確如此……我愿意孤軍奮斗’
    “我嘆息道:
    “‘太遺憾了!為了你,我都打算拋棄賈克了。’
    “‘還是把賈克和我都拋棄了吧!”
    “‘為誰?’
    “‘為你自己!’
    “我走去拿起帽子,對著鏡子戴上。彼得幫我穿大衣。
    “是的,該走了,’他說,‘機場很遠(yuǎn),寧可比乘轎車的先到’
    “他走進(jìn)廚房,把燈關(guān)上。出門之前,似乎出于克制不住的沖動,突乎其來把我摟在懷里,不勝友愛的緊緊抱著。我毫無撐拒的意思:遇到什么能主宰我的力量,我會樂意順從的。但他很快松開手,開門讓我出來。在街上找到了他的小汽車,我上去坐在他旁邊,默無一言。
    “天在下雨。夜的倫敦,街面凄清。過了好一會兒,彼得才開口。沿路是一排低矮的屋舍,他跟我描述里面住戶的景況,他們單調(diào)的生活,可憐的樂趣和希冀。他說得繪聲繪色,倒很可以成個大作家呢。
    “之后,車子開進(jìn)郊外工廠區(qū)。我那同伴不言不語,我也在一旁想心事。想明天到達(dá)紐約該是怎樣的情景。經(jīng)過這樣激動人心的夜晚,賈克無疑會顯得可笑起來。突然,我喊了一聲;
    “‘彼得,停車!’
    “他馬上剎住車,問道:
    “‘什么事?不舒服嗎?……還是有什么東西忘在我家里了?’
    “‘噢,不是。我不想去紐約……不想去結(jié)婚了。’
    “‘你說什么?’
    “‘我考慮好了。你使我睜開了眼。你說,人生有些時刻,凡事一經(jīng)決定,就能影響久遠(yuǎn)……現(xiàn)在正是這樣的時刻,我打定主意,決計不嫁賈克·帕格了。”
    “‘這個責(zé)任;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我自以為給了你一個忠告,但很可能說錯。’
    “‘錯不了。更主要的,是我不至于弄錯。現(xiàn)在看明白了,我?guī)缀跻T下大錯,所以不打算走了。’
    “‘謝天謝地!’他情不自禁的喊了出來,‘總算有效。原來那樣下去,真會不堪設(shè)想。但是,你不怕嗎,回巴黎作何解釋呢?’
    “‘怕什么?我父母,朋友,對我這次遠(yuǎn)行都很惋惜。說我去結(jié)婚是頭腦發(fā)昏……我翩然歸去,才叫他們喜出望外呢!’
    “‘那么帕格先生呢?’
    “噢,他會難過幾天,或幾小時。覺得自尊心受了傷害,但他會寬慰自己:跟這樣任性的女人在一起,或許煩惱正多著呢。反倒會慶幸破裂發(fā)生在結(jié)婚之前,而不是在結(jié)婚之后……不過得立即發(fā)份電報,免得他明天去接我,白跑一趟。’
    “汽車又開動了。
    “‘現(xiàn)在怎么辦?’他問。
    “‘照樣去機場,飛機在等你呢。我么,乘別的飛機回國。夢做完了。’
    “‘一場美夢;’他接口說。
    “‘一場白日夢。’
    “到了機場,我直奔發(fā)報處,擬了一份給賈克的電文:‘考慮再三 婚事欠妥 甚憾 很愛你 但無法適應(yīng)國外生活 坦率望能見諒 票款另郵奉還不勝繾綣 瑪姍爾’寫完又看一遍,把‘無法適應(yīng)國外生活’改為‘無法生活國外’,意思一樣清楚,卻省了兩個字。
    “我發(fā)電報時,彼得去打聽飛機起飛的時刻。他回來說;
    “‘一切順利,或者說,很不順心:機件修好了。二十分鐘里,我就得動身。你要等到七點鐘。很過意不去,要把你一個人留下來。要不要給你買本書消遣消遣?’
    “‘噢,大可不必,’我說,‘這些事夠我想半天的了。’
    “‘你準(zhǔn)保不后悔嗎?現(xiàn)在還是時候,電報一發(fā),為時就晚了。’
    “我不理會,徑自把電報送給郵局職員。
    “‘飛機起飛后再發(fā)嗎?’職員問。
    “‘不用,立即就發(fā)。’
    “說畢,我伸出胳膊挽著彼得。
    “‘親愛的彼得,我感覺上好象是送老朋友上飛機。’
    “這二十分鐘里,他說的話,我都轉(zhuǎn)述不了??傊?,是為人處世的至理名言。你有一次說,我具有男人的美德??胺Q忠誠無欺的朋友;這些溢美之詞,如有對的地方,那是得之于彼得。臨了,擴音器響了:‘去紐約的旅客,第632號班機……’我把彼得一直送到上飛機的入口處。我踮起腳尖,嘴對著嘴,象夫妻一般跟他吻別。自此一別,就再也沒有見到他。”
    “一直沒見面!什么緣故,你沒有留地址給他?”
    “留是留了,但他從未來信。想必他就愿這樣闖入別人的生活,指示迷津后,就飄然他去。”
    “而你,后來去倫敦,也沒想到要去看看他?”
    “何苦呢?如他所說,已把自己最好的奉獻(xiàn)給了我。那天晚上這種妙境,說什么也不會再現(xiàn)的了……不是嗎?這樣已經(jīng)很好……良辰難再,人生中太好的時刻,不要再去舊夢重圓……說這段奇緣,是我生平最離奇的事,不無道理吧!使我人生道路改弦易轍,留在法國而沒去美國,對我一生影響至大的人,竟是個素昧平生,在機場邂逅相遇的英國人,你說妙不妙?”
    “這倒有點象古代傳奇,”我說,“神仙扮作叫化子或外方人,來到人間……但說穿了,瑪姍爾,那陌生人并沒使你有多大改變,你后來還不是嫁了郝諾,而郝諾也者,只不過是異名異姓的賈克罷了。”
    她出神想了一會,說道:
    “可不是!人的稟性真是難移,但是總可以變好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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