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大利留學生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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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忙,意大 利的 教授不比中國的閑。但是,在所有的意大利的大學的教授的工作室的門上都必然貼著一張“接待時刻表”(orario di ricevimenti)。什么意思?意大 利的 教授們,除了課堂授課的任務之外,他們還有義務在每個星期的某一天,專門撥出大概兩個小時,坐在他的工作室中,“接待”學生,與學生交流學術(shù),解答疑惑,輔導學生論文等等。由于這是一項制度,所以每個教授都必須要認真對待。如果他們因為有事情不能在預定的時刻里接待學生,至少要提前幾天貼出通知,進行公告,免得學生苦苦守候。我的學術(shù)東道主 貝 教授,經(jīng)常僅僅是由于有這個“接待日”,而從羅馬特地趕到比薩來。
    我不知道在別的歐洲國家是否有這個制度,但是我毫無保留地禮贊這一做法,因為它為老師因材施教,為一些對學術(shù)特別感興趣的學生 能夠與 老師交流提供了渠道。我們可以設(shè)想一個典型的情景:開始,一個年輕的學生, 20 歲不到,他紅著臉,鼓著勇氣,在教授接待的時候,去問了幾個沒有搞清楚的問題。教授熱情解答,并且推薦一些書籍給這個學生做進一步的閱讀。過了幾個星期,學生又來了。他已經(jīng)讀完了那些書,帶來了新的需要解答的疑問。教授繼續(xù)解答,又指定了一些書讓他閱讀。漸漸地,他們成為了朋友,學生不再拘謹,他開始試圖表達一些自己的想法,甚至他提出了一些教授也回答不了問題。怎么辦?
    答案仍然在教授工作室的門上。因為那里貼著教授主持進行“習明納”(SEMINARIO)的消息。這是教授的另外一項工作。他把那些對他所研究的領(lǐng)域特別感興趣的高年紀學生(也有博士生)組織起來,就一些非常新的,非常學術(shù)化的問題進行討論。意大 利的 教授特別熱中于搞這種討論,利用他們手中掌握的管理大學的權(quán)力,把這種討論會變成半官方的。參加討論會,做主題發(fā)言的學生,甚至可以免試而獲得學分。
    我們的故事仍然在繼續(xù),那個充滿好奇心的學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個經(jīng)常在研討會上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的人。教授也挺喜歡這個年輕人,于是就在一場挺形式化的選拔考試之后,成為了該教授的博士。他開始“跟隨”該教授,成為他的助手,教授也開始手把手傳授一些絕活。后來,小伙博士畢業(yè)了,出書了,書的扉頁上寫著“獻給我的導師”。后來,新科博士成了教授的助教(ricercatore)。他每天埋頭搞學術(shù)。教授也開始張羅著給他謀取一個教席。這真不容易啊,因為教授的席位是固定的。但是,教授有道義上的責任幫助自己的弟子當上教授。終于,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在他接近40歲,在大概出了3本專著之后,也成為了一個教授。他也開始接待學生,搞研討會。
    Oh,老天,我不是在編一個故事。其實,我不過是描述了一個意大利教授的典型的成長模式。幾乎每個教授都是這么過來的。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導師”:那個幫助自己打下學術(shù)基礎(chǔ),其思想構(gòu)成自己的學術(shù)基本背景的那個人。
    這一切之所以可能,難道不是因為那個“接待日”制度嗎?但是,這個接待日制度之所以可能存在,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把法律系理解為“教授工作的場所”而導致嗎?
    法律系 = 教授們的“工作室”。這是一個讓我感慨無語的等式。它的存在,讓我感覺到中國的大學的變態(tài)。中國的大學教授們,就一般而言,如果不是行政上有兼職的話,他們是絕對沒有“工作室”的。但是,那些終日基本上無所事事(因此,他們經(jīng)常由于閑得發(fā)慌,而要找教授們的麻煩)的所謂行政人員,卻人手一間。教授們?nèi)ハ道飼r,仿佛是到別人那里去串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渾身不自在。更加成問題的是,老師們被迫下課以后就回家,沒課就在家。可憐的學生們,他們到那里去找老師們交流?本來教授是學校的主體,結(jié)果,他們卻被擠壓到自己的家里的書房中!更加可恨的是,老師們被迫呆在家里工作,反過來卻被那些所謂的坐班的人認為是工作量很少。
    把中國的法律系(其他的所有的系都如此)從行政、官僚色彩濃厚的“辦公室”模式轉(zhuǎn)變?yōu)橐獯罄降膹娬{(diào)學術(shù)性,強調(diào)大學的教書育人的之本色的“教授工作室”模式將帶來一系列的根本轉(zhuǎn)變。對于學生而言,“法律系”,它的背后是學者,是老師。當你敲開法律系的一扇扇門,你知道,里面接待你的是你的老師。你們談話的內(nèi)容必然是關(guān)于學習的,關(guān)于知識的內(nèi)容。對 于 老師而言,“法律系”,它意味著是我的工作的地方,我的左右房間里是我的同事,我們經(jīng)常相互交流,一起去吃午飯,飯桌上談的也是學術(shù)。
    對不起,寫到這里,我似乎遺忘了些什么。意大利的法律系難道不需要輔助人員(我很討厭所謂的行政人員的說法,因為這一稱呼不能正確地反映他們的作用。他們其實只是辦事員,因為他們行使的不是行政權(quán)!在大學中,管理者仍然是教授。)嗎?他們在哪里工作呢?我注意到了這一問題。在比薩大學法律系,當然有他們工作的地方。在每個研究所的圖書館的入口處有一個寬敞的大廳,在角落里,用玻璃幕墻圍起來一個半封閉的角落,這就是他們工作的地方。其實,那里也是不錯的,也可以放工作用的電腦和文件柜。他們是在一個四面透明的環(huán)境中工作,因此,光線特別好,這樣便 于 教授和學生們找到他們。當然,在更多的情況下,他們的工作的臺子就放在 通向 教授工作室的廳堂中。這樣,辦事大家都方便。
    建筑空間的分配應該服務于建筑的主要職能。教授們干的是腦力活動,需要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以求得環(huán)境的寧靜。輔助人員所從事的主要是事務性的活動,接電話,找書,幫助復印之類什么的事情。他們呆在開放的空間中更加合適。一動一靜,各得其所,各不相擾。教授們對輔助人員彬彬有禮。后者對前者則也是尊敬有加, 畢竟 教授們是大學的老板。在比薩法律系,有幾次秘書們帶著我去見某位教授。他們往往在教授們的門前停一停,然后輕輕地敲門,輕輕地敲門。
    那一刻,我對他們充滿了敬重。
    留學意大利之四:關(guān)于書的問題
    在“之三”中,我通過對比薩大學法律系的觀察,提出了讓教授們回到法律系去的主張??赡苡腥藭J為,你這個建議在中國不一定行得通。君不見,中國的學者有著獨特的“書房情結(jié)”,追求的就是在自己家里的書房中品茗夜讀的感覺嗎?中國的教授們,即使你給了他工作室,他不一定就在那里工作。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甚至可以以之為題做些文化觀念上的比較考察。在意大利留學期間,我去過不少教授家做客,有一個現(xiàn)象讓我捕捉到了:意大利的教授們都沒有什么規(guī)模巨大的書房。他們擺在家里的書,很少超過三個書架,而且我發(fā)現(xiàn),這些書很多都是一些同行贈送的書。是這些家伙不愛買書,不愛讀書嗎?非也!奧秘就在于,他們的書房就在法律系里面。在介紹教授們的工作室的時候,有一個細節(jié)是不能忽視的:意大利的教授們的工作室往往就在圖書館里面,而且(由于空間有限,圖書太多),在很多情況下,教授們的工作室本身也成為圖書館擺放圖書的地方。如此說來,意大利的法律系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大限度地縮小書與人的距離,增加書的可接近性。
    試想一下,如果你的辦公室就在圖書館里面。當你要查閱什么書的時候,你只需要走幾步路,伸個手就可以拿到,那么這個圖書館與你的書房有什么差別呢?既然你的這個“書房”里面什么書都有,而且你基本上也被認為是這個“書房”的主人,你還覺得有必要自己去買這些書,在自己的家中另起一套爐灶嗎?絕對不會的。這就是為什么意大利的教授往往沒有自己的私人書房,自己個人買書也不多的原因之所在!
    不過,再設(shè)想另外一種情況。如果你所在的學校的確有一個圖書館,但是,它離你工作的地方(無論你選擇家或者法律系作為工作場所)距離甚為遙遠,而且它開門不早,關(guān)門到是挺早,進去的時候要通過金屬探測器,要押工作證,限制只能借5本,有些書還概不外借,超期(這個期往往是一個月)還要罰款,搞得書拿在手中如同燙手的芋頭一樣。圖書館里面沒有讀書的地方,沒有可用電腦的插座,沒有自助的復印機或者掃描儀。更加可恨的是,你要的書它基本上沒有,你認為基本沒有什么價值的垃圾,那里到是一大堆。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肯定不得不自己來搞個人的圖書館建設(shè)了。
    不說也知道,我所描述的這后一種情況,基本上就是中國的現(xiàn)實。中國的學者,購書欲望驚人,難道是因為他們都有收藏的愛好?我不這么認為。事實上,主要的原因在于我們沒有想到要去縮小書與人的距離,我們沒有想到:法律系基本上應該就是法律系圖書館,而圖書館應該就是教授們的書房!所以,我應該在“之三”中提出的“法律系=教授工作室”的等式之后,再提出另外的一個等式:“法律系=教授們的圖書館”。
    中國的教授以自己個人的財力大量購買圖書資料,建構(gòu)自己的家庭圖書館,把家庭作為自己工作的中心。這樣的做法,在我看來有很多的弊端。家庭生活與工作應該適當分離,否則二者會互相干擾。中國的學者普遍有熬夜的習慣,主要原因不在于別的,就在于白天家里不安靜,他們必須等到鍋碗盆瓢交響曲結(jié)束,老人妻子孩子全部休息以后(晚上10點左右),才能夠安心工作,結(jié)果往往就工作到凌晨兩三點。長期的熬夜導致中國的知識分子普遍體質(zhì)虛弱,學術(shù)思考力不夠。健康的靈魂來自于健康的體魄,難道不是嗎?另外,將家庭場所與工作場所相區(qū)分,在我看來,還有助于教授們的思維方式上的情景轉(zhuǎn)換,不至于在吃晚飯的時候,還捧著本《法哲學導論》,一副書呆子的樣子。他們離開了法律系(工作室+圖書館+研討會之類的東西),進了家門,就不再是什么學者,他們只是孩子的父親,妻子的丈夫。我想,這樣的轉(zhuǎn)換非常有利于個人的身心健康,家庭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