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史:一戰(zhàn)後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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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後的小說
    Fiction Since World War I
    舍伍德·安德森 (Sherwood Anderson, 1876-1941)
    辛克萊·劉易斯 (Sinlair Lewis, 1885-1951)
    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 (Ernest Hemingway, 1898-1961)
    斯科持·菲茨杰拉爾德 (F. Scott Fitzgerald, 1896-1940)
    約翰·多斯·帕素斯 (John Dos Passos, 1896-1970)
    詹姆斯·托馬斯·法雷爾 (James T. Farrell, 1904-)
    約翰·斯坦貝克 (John Steinbeck, 1902-1968)
    威廉·??思{ (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
    托馬斯·沃爾夫 (Thomas Wolfe, 1900-1938)
    第十二章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後的小說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一九一九年簽訂了和約(同年美國國會通過憲法第十八號修正案,使美國在理論上成了禁酒國家),美國作家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離經(jīng)叛道的時期。在某些方面,這只是一些早期運動的繼續(xù),可是作家們并不這樣想。他們不承認和戰(zhàn)前作家有任何關系,也許只有德萊塞是例外。亨利·亞當斯說過,美國歷并不代代相傳,後代人不向前代人學,也不能向他們學。亞當斯同時代的人,很少同意他這種見解,但是他的《教育》在一九一八年出版普及本後,立即受到年輕人歡迎。他們堅信,如果他們還不曾找到問題的答案,無論如何也已經(jīng)找到了一些父輩從未發(fā)現(xiàn)的線索。論年紀,亞當斯可以做他們的祖父,他們既從他那里學到了東西,那似乎證明他自己的說法不能成立。如果有人提出異議,大可以這樣反駁,說亞當斯所以能夠和他們發(fā)生聯(lián)系,只因他和他的時代脫了節(jié)的緣故。戰(zhàn)後那一代,所謂"迷惘的一代"-又有誰像他們那樣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呢? 迫不及待地去發(fā)掘過去埋沒了的人物。他們使諸如梅爾維爾等人的作品又流行起來,他們?yōu)榍拜吶说挠廾帘硎具z憾。
    他們認為自己這一代非常特殊,遇到的問題也如此。我們很難估計,這種信念受戰(zhàn)爭多少影響。毫無問題,戰(zhàn)爭是件大事。歐洲人最難以了解的,是戰(zhàn)爭對美國所起的超乎比例的巨大影響。就參戰(zhàn)時間或代價(包括生命、金錢和精神)而言,相對說來,美國的損失原本不算很大;美國兵參加西線作戰(zhàn),也只打了四五個月。可是對於戰(zhàn)爭的憎惡,厭而遠之的心情,在美國卻是普遍的;小說家伊迪絲·沃頓之所以失寵,就是因為她在《馬恩河》(The Marne, 19l 8)和《戰(zhàn)地英雄》(A Son at the Front, 1923)里把戰(zhàn)爭說得好像是一種有意義的斗爭。不僅富有的共和黨人反對威爾遜的凡爾賽合約,《新共和》的知識份子對他攻擊得尤其兇。美國人當初以十字軍精神("拉斐特,我們來了")參戰(zhàn),至少是希望花政府的錢到歐洲來樂一陣子,干點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他們離開時,卻深感受人愚弄了,因為那畢竟不是他們的戰(zhàn)爭。誠然,許多歐洲人也體驗過,描寫過這種希望之如何成為泡影,不過美國人的反感要尖銳得多。敏感的美國兵,其感情一夜間就從魯珀特·布魯克的意氣風發(fā),轉變成威爾弗雷德·歐文的憤世嫉俗;不同的是他們不像歐文那樣悲觀守命,他們覺得那幾乎是對自己的侮辱,因而忿怒萬端。二十年代的美國作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遭遇不外兩種∶有的在美軍到達前已投筆從戎(??思{投效英國皇家空軍,海明威、約翰·多斯·帕索斯、愛德華·埃斯特林·肯明斯參加野戰(zhàn)救護隊),身臨其境,他們覺得戰(zhàn)爭是一場惡夢,根本就不應該參加。有的像斯科特·菲茨杰拉爾德(或如"斯塔茨·朗尼根",或如福克納《士兵的報酬》(Soldier's Pay)中那個年輕的軍校學員)一樣,沒有趕上派往海外,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倍覺受騙,因為只經(jīng)歷了幻滅的馀波。在諸如多斯·帕索斯的《三個士兵》(Three Soldiers, 1921)、肯明斯的《巨大的房間》(The Enormous Room, 1922)、海明威的某些著作里,主人公都是美國人,冷眼看別人打仗,而在他們這些超然的旁觀者看來,一切口號都是虛偽的。
    人所共信的東西都是虛假的,"藝術家"和社會是隔絕的∶一般而言,這是迷惘一代的作家信奉的原則。這都是些否定的說法,正適合那個否定的時代,然而也無非是些無傷大雅的否定。作家并不像他們所聲稱的那樣與世隔絕,至少小說家不是那樣。因為他們既和小雜(這些小雜似乎總能找到新的贊助人)心有靈犀一點通,又從被他們所痛斥的公眾那里,得到大量支援。事實上在大方向上,小說作者和讀者并無嚴重分歧。許多美國人也同意戰(zhàn)爭是勞而無功,恐怖駭人的,禁酒是錯誤,性生活是重要的,巴黎和里維埃拉的日子比美國更有刺激。他們喜歡閱讀以清新明快的散文體描寫這類題材的讀物。作家本人也在竭力掌握這種文體。他們發(fā)現(xiàn)辛克萊·劉易斯或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文體和他們的日常談話并沒有多大距離,和他們所喜歡的體育記者所寫的文章也沒有什麼不同。(二十年代的作家中有許多是新聞記者出身;林·拉德納還當過體育記者。)
    但作家們?nèi)匀粓猿帧谜鎮(zhèn)沃g,有閱歷的人和門肯所謂的"群氓"之間,大有區(qū)別。戰(zhàn)後那幾年,作家要求的是自由,表現(xiàn)個人的自由。對於這一時代的思想,弗洛伊德的貢獻大於馬克思,雖然馬克思的主義好像也并非全然鑿枘不入。弗洛伊德(按一般解釋)給小說家和戲劇家心里想說的話找到了一個科學根據(jù)。此外,他還幫傳記作家把權威從寶座上拉了下來,使*偶像的傳記風行一時。過去和現(xiàn)在赫赫有名的人物給揭穿了,原來也不過是可憐的落水狗。自由人必須覓取自由,這是梭羅的信條,也是二十年代的信條,只是重點不同。人一定要有性的自由,"清教徒"(這是信手拈來送給那些討嫌的老前輩的雅號)過的都是畸形生活,因為他們拒絕肉欲。"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物"也是如此。像豪威爾斯那樣缺乏性感的作家,二十年代可饒不了他(交接(intercourse)這個詞,對威爾斯而言,指的是社交,在他們則指性交)。在性事或社交方面不能使人滿足的婚姻必須解除。一個人必須光腳走路,這不是比喻,實際上也應當如此。這個時期的作品里有的是脫了鞋,說不定還脫了衣服,在草里走、在地上躺著的人物。文明使人窒息,相形之下人們轉而祟尚原始。黑人的"凄然一笑",使人景慕不已,因為他們深得白人已經(jīng)失去了的生活藝術的三昧。梅布林·道奇.盧漢出身名門巨富,戰(zhàn)前在義大利,戰(zhàn)時遷居紐約,後來到新墨西哥第四次結婚,丈夫是個名叫安東尼奧的塔奧族印第安人。的確,美國婦女(她們也像英國婦女一樣有了選舉權)對於那個時代的解放運動貢獻極大。她們越有錢,行動越果斷,因為財富可以使她們隨心所欲。
    戰(zhàn)後是美國小說作家多產(chǎn)的年代,作品多用散文體,因其最適合表達思想和感情。他們第一位的主題∶超脫社會,久已為美國作家所欽注。以前,這可以說是美國的鄉(xiāng)土主題,現(xiàn)在也非常適合歐洲情況了,歐洲作家都在模仿。和爵士樂與雞尾酒一樣,它代表的是美國特色。這個主題生氣勃勃,不受拘束,率直而靈活;既意氣風發(fā)又陰郁憂傷,擴大了滿目瘡痍、疲憊不堪的歐洲的視野。對於美國作家,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時代。
    在這些作家中,超然派中的佼佼者要數(shù)舍伍德.安德森。他是俄亥俄州的商人,婚後因患神經(jīng)衰弱,拋棄工作,離家出走,定居芝加哥,開始寫作。四十歲時,在卡爾·桑德伯格和芝加哥作家弗洛伊德·德爾鼓勵下,出版了《溫迪·麥克弗森之子》(Windy McPherson's Son, 1916),寫一個和他相仿的人,為了"追求真理",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安德森後半輩子事業(yè)的寫照。他的長篇和短篇小說,萬變不離其宗,寫的無非是自己的生活,所以筆下《講故事人的故事》(A Story-Teller's Story, 1924)、《中西部的童年》(Tar, a Midwest Childhood, 1926),有意把自己寫成亂世中的藝術家??枴ど5虏窈透裉佤?shù)隆に固┮蚨荚谒淖髌防锍霈F(xiàn)過。在桑德伯格的影響下,他喜歡描寫故鄉(xiāng)中西部的人物,因為他熟悉這些人的一言一行,懂得他們的思想感情。從斯泰因那里他學到不少寫作技巧。她的《三個人生》(Three Lives)和《新詩集》(Tender Buttons, 1914)使他懂得了寫真實可謂復雜已極,必須有潤熟的技巧。重視技巧是當時的風氣。他寫的題材基本上沒有連貫性,但技巧往往補救了這個缺點。他雖然喜歡斯泰因,一九二一年游巴黎時,和她成為知交,不過他卻獨具慧眼,能夠看出她筆力不到的地方。他在一九二二年寫道∶她的重要,"不是對讀者而言,而是對那些以文字進行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
    他技巧上的造詣,見於第一部成功之作《俄亥俄州瓦思斯堡鎮(zhèn)》(Winesburg, Ohio, 1919)。這是個短篇小說集,或者可以說是素描集(有人始終否認安德森寫的是短篇小說),主題是童年就已熟悉的小鎮(zhèn)。其中有些人物是失意的老人,執(zhí)拗而古怪,好發(fā)牢騷,也有浮躁不安的青年。這些人物-年輕的,年老的,不老不少的──無不生活在困惑中。他們被人誤解,又想了解他人,既渴求愛也指望眾人賞識,要不就沈溺於耿耿難忘的幻想里,明知別人不會聽他們,還要說說自己的主張。這些人都生息於瓦思斯堡鎮(zhèn),如死者之長眠于羹匙河墓地。街上暮靄四合之際,他們就夢思悠悠起來。因為背景相同,瓦思斯堡的居民大都彼此相熟,故事之間就有了統(tǒng)一性。然而也正因為彼此認識,更足以顯示他們彼此隔膜之深。有一位名叫喬治·維拉德的記者常在故事里出現(xiàn),時而是局中人,時而又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局外人。有這個人穿插在故事里也可以補救安德森脫離中心情節(jié)的缺陷;在結尾,他乘早班火車離開瓦恩斯堡去城里,於是把他筆下一概的產(chǎn)生相全都歸結到這個年輕人遁世的念頭。
    《俄亥俄州的瓦思堡鎮(zhèn)》中的故事瑕瑜互見。年輕人和窘態(tài)百出的談情說愛都是妙筆,因為安德森也是抱著那樣嚶嚶求友的情懷的。有些年齡較大的人也寫得惟妙惟肖──比如在《哲學家》里,那個半瘋的珀西瓦爾醫(yī)生說∶"世界上人人是基督,都被釘在十字架上了。"就醫(yī)生周圍的環(huán)境論,這個說法雖然滑稽可笑,卻含有普遍的真理性,故事的分量即見於此。
    瓦思斯堡雖然寫得很信實,卻不是安德森對小城生活的寫照。這部書是他在芝加哥公寓里寫的,他說"幾乎每一個人物都取材於公寓里的住客,其中許多人根本沒有在農(nóng)村住過。" 他認為,不論實際上住在那里,美國人全都一樣,都是萍蹤不定、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很少有人找到他們要我的東西。他接連用好幾部長篇和短篇,探索這個尋求真理的主題。一般來說,他的短篇勝於長篇,因為安德森總是以插話形式在探求,所以他的長篇小說往往只能從冗長的問答中得到片刻的領悟。在他的作品如《雞蛋》('The Egg')和《我要明白為什麼》("I Want to Know Why')里(均見短篇小說集《雞蛋的勝利》(The Triumph of the Egg, 1921), 對無能和痛苦都刻劃得入木三分,同時他又揭示了生活中某些感官上的愉快。安德森的缺點在於未能充分開展渴求自由這一主題。他筆下的人物永遠在追求,一再聲稱生活和思想都是亂糟糟的一團,這會使讀者厭倦;似乎安德森內(nèi)心也是如此混亂。弗洛伊德·德爾在評論《溫迪·麥克弗森之子》的時候說∶"一問"為什麼,,一切皆了;美國文學幾乎還沒有提過這一問題。"他的那一代人喜歡發(fā)問,問了就算,從來不管答案如何,因此他寫的東西對年輕的追隨者極其重要。
    艾爾弗雷德·卡津說得好,舍伍德·安德森拿小說來代替詩歌和宗教,辛克萊·劉易斯卻把小說當做一門高級新聞學。安德森強調的是生命的不可捉摸,劉易斯則用優(yōu)秀記者的諷刺筆調和技巧記錄了生活細節(jié)。一九二○年,他的《大街》(Main Street)出版,似乎給了"群氓"致命一擊。兩年後出版的《巴比特》(Babbitt)也有同樣的效果。第一部寫的是小城生活,揭露了明尼蘇達州戈弗草原生活的平庸乏味,蕓蕓眾生的固執(zhí)偏狹和安於現(xiàn)狀。第二部揭露了美國"天頂市"的種種和城里自鳴得意的生意人,只有門肯才有這樣的魄力來攻擊愚蠢和庸俗。門肯和內(nèi)森在一九二四年創(chuàng)辦了《美國水星》(American Mercury)雜;劉易斯的小說,是趣味盎然的說教,和門肯欣然在《水星》美國文學專欄里發(fā)表的文章極其類似。在愛阿華州、內(nèi)布拉斯加州,或是阿拉巴馬州,只有一兩個大城市里少數(shù)有教養(yǎng)的人還沒有到俗不可耐的地步,其他各地蠢得出奇的大有人在,有待諷刺家去揭發(fā)。這是門肯的口頭禪,而劉易斯的諷刺則見諸文字。在《阿羅史密斯》(Arrowsmith, 1925)里,他寫一個老實人在愚昧和墮落的美國社會中到處流浪。在《埃爾默·甘特利》(Elmer Ganiry, 1927)里,他集中攻擊了全國迷戀虛偽的宗教運動?!抖嗥澪炙肌?Dodsworth, 1929)敘述一個汽車制造商初次旅歐受到的痛苦,在這里劉易斯約略改變了一下,拿美國去和歐洲對比(美國小說家常用的題材)。他的創(chuàng)作源源不斷,一九三○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美國作家的第一人)。後來的著作筆力漸衰,對於美國的批評也草草從事了。去世前不久,他對歐洲讀者說"我寫巴比特,不是恨之深而是愛之切,"不免使聽者為之愕然。
    在《大街》和《巴比特》初版後這麼久重讀這兩部小說,可以看出劉易斯本人在許多方面就是他針砭的那種人。他寫了天頂市的地產(chǎn)商喬治·巴比特,愛乎?恨乎?甚至他自己也不甚了然。他把戈弗草原和天頂市痛斥一番,力圖使讀者相信那里的居民愚蠢無比,對於外人非常殘酷;話雖出口,卻又舍不得就此了結,於是又把說過的話收了一半回來。比如說在《大街》里,卡羅爾·肯尼科特離開了討厭的丈夫,要是舍伍德·安德森,小說可能就在這里結束;但是劉易斯又讓她重回肯尼科特醫(yī)生懷抱──讓讀者能夠接受這個結局,這樣做只能暗示她的丈夫畢竟是個堅定篤實的人,而卡羅爾卻是軟弱而自私的。和門肯與林·拉德納相比,總的說來劉易斯更愛美國。美國質樸無文,他到耶魯讀書,和東部那些油腔滑調的大學生相比,也顯得質樸無文。他對美國可說很熟悉了,然而親昵既可產(chǎn)生感情,又可流於輕薄。佩里·米勒說劉易斯祟拜狄更斯,可是這又和格特魯?shù)隆に固┮虻热说耐瞥鐭o關。不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社會的諷刺材料,也許少於狄更斯那個時代的英國。無論如何,狄更斯雖然有缺點,卻從來沒有把波茲納帕先生打扮成匹克威克先生。但劉易斯卻想這樣做,而目標又是分散的,因此在總效果上就遜色了,盡管每一部分都像西爾斯·羅巴克郵售公司的物品目錄那樣精確?!都~約客》在一九二五年創(chuàng)刊時,直率地說它的對象是"懂得陽春白雪的入世者"而不是"內(nèi)地小鎮(zhèn)上的老婆子"。劉易斯意中的讀者和他的目標都沒有這樣明確;小市鎮(zhèn)上俗不可耐的人可能是他的親戚,他自然是喜歡他的親戚的。
    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辦法是避開美國社會的正統(tǒng),筆下的人物,即使是美國人,也不把他們放在正統(tǒng)的社會里。這個辦法倒適合他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戰(zhàn)時駕駛救護車,戰(zhàn)後替一家加拿大報紙采訪希臘土耳其糾葛的新聞。我們談到史蒂芬·克萊恩的時候曾說過,當戰(zhàn)地記者,除了按時把報導寄給遠地支付他薪水的報館外,沒有別的義務。他是以文字為工具的手藝人,不是城里的知識份子,他是自有其禁律和特權的世俗團體的一員。海明威早期所選擇的職業(yè),使他逐步發(fā)展成為小說家。他一九二二年到巴黎,帶著舍伍德·安德森的介紹信去見格特魯?shù)隆に固┮颍敃r他還是文壇上的無名小卒,她和埃茲拉·龐德替他修改早期作品(有些是詩),使他感恩不盡。據(jù)斯泰因小姐說,西班牙斗牛的事,還是她第一個講給他聽的。直到一九二六年,他才模仿舍伍德·安德森的《苦笑》(Dark Laughter)寫了令人捧腹的《春潮》(Torrents of Spring),里面還有許多"文縐縐"的糟粕。那篇小說是獻給門肯的,加了許多引自非爾丁的話,書里時常提到亨利·詹姆斯、《美國水星》、辛克萊·劉易斯等等。他寫的也是美國──主要是密西根州北部森林地帶,他年少時常去打獵釣魚的地方。他早期有幾個短篇都拿這個地方做背景。他還不能長篇大論地去描寫耿耿難忘的戰(zhàn)爭。他的第一部重要作品《太陽照樣升起》(Fiesta, 1926),把戰(zhàn)爭寫成惡夢初醒的一場惡劇,雖然主人公在戰(zhàn)爭中負傷而失去性愛能力,其他人物也多少受過傷害,可是人人都噤若寒蟬。
    故事的敘述者兼主角杰克·巴恩斯,是個在巴黎工作的美國記者。他愛上了貴婦勃雷特·艾希利,一個美麗而放蕩的女子,她也盡可能回報他的情意。另外的主要人物有勃雷特的破了產(chǎn)的未婚夫邁克(蘇格蘭人)、杰克的作家朋友比爾以及另一個叫做羅伯特·柯恩的美國人。杰克、比爾、邁克和勃雷特形成一個意氣相投的小圈子,柯恩終因生活觀不同而被排斥。這種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雖然難以說清,對於海明威卻非常重要,正如勃雷特所說,"這是我們用以代替上帝的東西"。海明威的大部分作品寫的不是恪守某種生活準則,就是與之背道而馳。在這種地方他有點像拉迪亞德·吉卜林。吉卜林小說里的人物,往往以行動來擺脫幾乎帶有神秘色彩的約束力。從表面上看,杰克和他朋友所受的約束并不算過分,你可以說他們的行動愚蠢而不負責任;比如說,他們酗酒。然而凡屬志同道合者,彼此只消一顧,使心領神會。他們在某些方面造詣很深,可是從不裝腔作勢。他們從不言過其實,海明威喜歡某些英國人──《太陽照樣升起》里的哈理斯,《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愉快的一生》中的獵人──因為他們既能干,又不講大話。他所喜歡的人物結成了一個意氣相投的圈子,自有一套風趣的行話;其中最主要的一詞是"熱情的獻身者",此處指對斗牛有豐富知識的人。杰克和他的朋友在潘普洛納見面去看斗牛,杰克有熱情,"凡是熱情的獻身者,雖然旅館客滿也可以找到房間"。
    柯恩站在這個著了魔似的圈子外面。他太好講話,愛談自己的心情。他和勃雷特好過一陣子,失戀後,不能雍容大度地面對現(xiàn)實,卻去打了被勃雷特美色所迷的一個年輕斗牛士,可是那個人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在精神上戰(zhàn)勝了他。的確,海明威認為失敗比勝利更有意思。人遲早終歸要失敗的,失敗之後怎樣面對現(xiàn)實,可以判斷此人的氣度。這并不是說海明威不會玩樂。他書中的人物都非常愛好吃喝玩樂,又喜歡釣魚、滑雪、射擊等等。不過這些都是男子氣概的人的試金石,也是熱情的試金石。海明威在自傳性的《非洲的青山》(Green Hills of Africa, 1935)里,天真地承認,他覺得自己人格的完整與否,完全要看當天打獵的收獲。對於他,一如對於史蒂芬·克萊恩,最後的考驗在於死亡。海明威在大戰(zhàn)期間受過重傷,當時覺得生念俱消,後來不論碰到什麼事情都覺得不真實了。他只得竭力尋找近乎真實的東西。因此,生死攸關的斗牛,便在他的想像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他把斗牛的驚險和美感寫得出色極了,《死在午後》(Death in the Afternoon, 1933)通篇寫的就是這個題目。
    人們時常批評海明威有很大的局限性,說他只寫人的莽莽撞撞,不寫人的深謀遠慮,又錯誤地把外露等同於虛偽。的確,他好像特別善於描寫說話不多的人物。他的標準有時幾近荒謬,在他寫得不很成功的小說《過河入林》(Across the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 1950)里,學識蛻變?yōu)榇私游锏膶W問──如何付小費打發(fā)侍者──勇氣和男子氣混為一談?!短栒諛由稹泛歪醽淼摹稇?zhàn)地春夢》(Farewell to Arms, 1929)中的虛無主義,令人信服地表現(xiàn)了戰(zhàn)時和戰(zhàn)後的普遍情緒。二○年代那種敢闖敢於的精神,值得我們同情,可是《有與無》(To Have and Have Not, 1937)中哈雷·莫根的麻木不仁,在三十年代,就引不起我們的同情了。他的文體以簡潔著稱,但有時難免失之過於單調。海明威寫的對話,也有點賣弄口才的味道∶
    "這個,他們有辦法治。"
    "瞎說,他們什麼也治不了。"
    《你追我趕》('A Pursuit Race')
    然而海明威確實是才華橫隘的作家。早期作品如《在我們的時代里》(In Our Time, 1924),《沒有女人的男人》(Men Without Women, 1927)和《打不敗的人》(Winner Take Nothing, 1933),對別的作家影響極大。模仿他的人多不勝數(shù),以至連他本人的作品都讀來乏味??墒侵刈x他的早期小說和的短篇,仍然覺得新鮮有力。他嚴格限制自己只寫手邊的題材,絕不借助于華麗的詞藻,他在敘事時,筆調一轉,或寓情于景,或情景并茂。比如說在《戰(zhàn)地春夢》里,春去秋來與戰(zhàn)爭之進展巧合,而又不露痕?,作者也沒有特別加以解釋。春天帶來了勝利,到了秋天就不同了∶
    軍隊也在攻奪那座山,然而不甚得手,秋雨來時栗子樹枝葉凋零,樹枝光禿禿的,樹干被雨淋成黑色。
    下面這簡練的一句也是驚人之筆,描寫救護車的擔架上躺著個奄奄一息的士兵,鮮血一滴一滴落在擔架下面的男主人公身上∶
    血滴得很慢,像太陽下山後冰柱上滴下來的水。
    海明威是個嚴謹?shù)淖骷?,從來不草率出書。他在《非洲的青山》里說他可能被人誤為藝術家,自己覺得受之有愧。他認為自己只是個軍人,需要慢慢地勤學苦練,就像學釣魚和其他技術一樣。(不過對書名的取舍表明了他的文學素養(yǎng),也可能訂閱過文學雜,事實上他確訂閱了《同路人評論》。)他可能因為重視形式而有傷內(nèi)容,不過對自己的表現(xiàn)手法始終是執(zhí)著的。他自有別具一格的意境,在這一點上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例如他擅長寫非英語國家人民的語言[《戰(zhàn)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lls, 1940)是典型的一例,書里寫他和西班牙農(nóng)民在一起],他巧妙地用了一種"翻譯過來的"英語,提醒讀者他們實際上是用西班牙語在交談。在《戰(zhàn)地鐘聲》里,還顯示出他能得心應手地狀寫思想感情復雜的知識份子。這本書雖然有些地方寫得極好,可是這并不是他的作品。海明威在作品中經(jīng)常把自己寫進去,混跡於普通人之中,這一點我們很難茍同。那個侍者真是他的朋友? 農(nóng)民真的如此敬重外國人? 還是這個美國式的外國人寫得失實? 他離開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工作,到底在於什麼? 在一個陌生地方當新聞記者,不可能對當?shù)厣鐣猩钊氲难芯?。當兵也不行,他在前方時格斗廝殺,休假時尋歡作樂,過的是浮光掠影的生活,說的是洋涇濱英語。
    不管海明威是否考慮過這些問題,在他的中篇小說《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 1952)中,"熱情的獻身者"的處境已真實可信。他寫的是個古巴漁民,雖則淳樸,但絕非愚蠢。古巴人和鯊魚的斗爭,有幾分符合海明威的信條中最純正的東西,書中已看不到那個硬充好漢的運動員的影子,也沒有大部分作家在描寫中南美窮人生活時的那種偽善腔調?!哆^河入林》出版後,海明威在一篇訪問記里說∶
    在寫作上,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算術,平面幾何和代數(shù)的階段而進入微積分。
    當時這句話聽起來像出自妄自尊大的人之口,陷於自我陶醉的境界而不能自拔,頗有一點格特魯?shù)隆に固┮虻奈兜溃f明這兩個人一味追求技巧,就好像光憑技巧就可以點石成金似的??墒恰独先伺c?!纷C明海明威并非故作驚人之談。最初,他和舍伍德·安德森一樣,從超然物外,終於猶猶豫豫地(如《有與無》和《戰(zhàn)地鐘聲》)轉向寫人的團結。在《老人與海》里,他講了一個獨力奮斗的人的故事,用一個人來比喻全人類。然而這絕不是傳聞中他在寫的那部巨著。他在晚年──抑郁苦悶,最後自殺了事──作品只有幾篇結構松散、矯揉造作的東西,描寫西班牙斗牛,幾乎可以說是出自他人的膺品。他身後出版過一本薄薄的遺著∶《不散的筵席》(A Moveable Feast, 1964),寫的是二○年代早期巴黎的回憶。這是一部力作,寫得生動、準確、嚴謹。人物描寫很緊湊,愛憎分明。他把埃茲拉·龐德等人寫得很好,把格特魯?shù)隆に固┮蚝退箍铺亍し拼慕芾瓲柕聦懙梅浅?尚?,有一點惡意中傷。海明威以這樣一部小書結束寫作生涯,未免可悲。他好像是一員年老的運動冠軍,翻閱舊日的功勞簿,既有安慰,又有傷感。文體還算"中規(guī)中矩",像個勉強保持年輕人形相的老年人。
    一如安德森、劉易斯和海明威,斯科特·菲茨杰拉爾德也是在中西部長大的。他和劉易斯一樣,到東部讀大學,只是他選擇了普林斯頓大學,而不是耶魯。他發(fā)跡於中西部,至於歸宿,則是一處富麗、豪華、高貴的地方,人人(都像他和他妻子一樣)年輕、漂亮、機智、自由自在。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生經(jīng)驗極其相似,二者都記錄了一個年青人瘋狂追求并不存在的完美,他渴望能有一個穩(wěn)當?shù)牧⒛_點,既可觀察世界又不受其害。因此他進了一所為東部富人子弟所設的大學,努力在同學之中出人頭地。在軍隊里他羨慕那些打過仗的人,因為他們涉足過險境。他在短篇小說《海盜》('The Offshore Pirate')里,寫男主人公在觀看一群從戰(zhàn)壕里爬出來的士兵,"他們身上的汗水和污泥,似乎只是他無法弄懂而又不可言喻的一個貴族的象徵"。
    菲茨杰拉爾德既然不能有這些象徵,只好一心一意去找別的門路,特別是有錢的貴族社會。他告訴過海明威,在《闊少年》('The Rich Boy')中也說過,"特別有錢的人和你我不同,他們占有得早,享受得也早,這多少對他們有點影響。"這些影響不一定都是好的,也不一定討人喜歡。菲茨杰拉爾德明白這一點,他懂得所謂的美國貴族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有其名,部分由於美國生活中沒有傳統(tǒng)的貴族形象,這種生活"沒有準則,甚至以往是否有過準則也還是個問題"。盡管如此,他還是像伊迪絲·華頓那樣,死死抱住特權階級觀念,又像她一樣認為這個階級沒有什麼可稱道的??墒撬奶貦嚯A級是理論上的典范,集溫文爾雅之大成,足可用以衡量社會上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菲茨杰拉爾德并不想拿兩者相比。他只是財迷心竅,被財富能買到的特權──不與圈外人為伍──迷住了。有了錢──同時還要年輕、漂亮、成功,這些也是貴族所不可少的──就可以轟轟烈烈做一個"熱情的獻身者"了。所有的大門都會為你打開了,所有的侍者領班都會對你必恭必敬,配合船期的列車、郵船、班機、豪華的汽車、套房、府第都可以垂手而得;一路陽光照耀,無往不利。貧困是可卑、陰郁、拮的,有了錢,人就會大方,慷慨,揮灑自如。生活中小小的不幸──如遺失戲票,假日天雨,住處狹窄──都能一一補救。"慷慨大度"一詞,既是箴言,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這種永葆青春的生活方式,或許菲茨杰拉爾德始終沒有能夠完全擺脫。毫無問題,他早期的作品,短篇小說集如《姑娘們與哲學家們》(Flappers and Philosophers, 1920),《爵士時代的故事》(Tales of the Jazz Age, 1922)和長篇小說如《人間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 1920)與《美與丑》(The Beautiful and Damned, 1922),和後來的作品相比,顯得不夠成熟。其中的人物顯然都是自己的投影,想得高,敗得也慘?!度碎g天堂》的主人公,凄慘地回顧了他二十四年的人生,說道"我認識了自己,而已。"而已!這個主人公和別的青年男女,幾乎都是幼稚得任性。剛剛從時髦中學和大學畢業(yè),他們不想再發(fā)展,因為發(fā)展意味著催人易老,他們緊緊抓住二十幾歲的芳年,好像年逾三十就不堪設想了。他們的戀愛是狂熱的,可是沒有真情;他們都討厭生兒育女∶怎麼能有比他們更青春年少的一代呢?
    然而,菲茨杰拉爾德的作品,那怕是幼稚的少作,也都文筆流暢,結構謹嚴。他的初衷就是要當作家。他筆下的人物舉止輕浮,正如他本人的生活,而他仍然認為自己是個職業(yè)作家。我們可以說他輕浮的同時又保持頭腦冷靜,就像海明威表面上看來恣情狂飲和游獵,實質上仍然嚴肅認真。"我認識了自己",并不完全是自吹自擂。他有一種能在耽於聲色之娛之際冷靜觀察的驚人本事∶
    我只能把年輕的安森·亨特當做外國人來描寫,同時又堅持自己的觀點。只要我接受他的觀點,我就迷惘了──我所能表現(xiàn)的只是一幕荒謬的電影。
    他在《闊少年》里就是這樣去描寫富豪的。他為金錢所誘,又拼命要保持一種超然態(tài)度,這很難,因為他拿不出什麼正面的東西來取代富豪目空一切的矜持。說得更確實點,他所能提供的都是在他腦子里和財富混為一談的貨色。諸如尋歡作樂、蜜意柔情這類東西,年紀大了都要煙消云散,因為那畢竟只是青春時期的韻事。
    在《了不起的蓋茨比》(或譯為《大亨小傳》, The Great Gatsby, 1925)里,菲茨杰拉爾德表現(xiàn)的是財富與青春的矛盾。杰伊·蓋茨比雖然宅第廣闊,夜宴豪華,財富的來源神秘而不正當,他所代表的還是青春。不管外在生活多麼離奇古怪,他的人生只有一個目標,即重續(xù)和苔西的一段舊情,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他才聚積了大量財富。可是苔西已經(jīng)嫁給托姆·布坎南,而他們是"大富之家"。雖然托姆另有新歡,而苔西也從來沒有忘情于蓋茨比,可是財富的懸殊使彼此無法接近。最後布坎南夫婦仍然生活在一起,而蓋茨比卻死了──被一個神經(jīng)錯亂的人所殺,這個人不知道他的不幸卻是布坎南夫婦一手造成的。於是被騙的碰到了墮落的,一起同歸於盡。這個情節(jié)有一點像亨利·詹姆斯的《美國人》,其中輕易相信他人的紐曼終於發(fā)現(xiàn)面對財力雄厚的貝利加德家族,他縱然略具家財,也是枉然的。詹姆斯這篇小說把意志沖突寫得更為生動,因為雙方雖然完全不同,可是你不能說他們是銅臭熏天的暴發(fā)戶,而苔西,甚至於蓋茨比都是這類貨色。話雖如此,《了不起的蓋茨比》是一部篇幅不長的佳作。菲茨杰拉爾德對那個有錢人的世界可謂了若指掌,不管里面的人物是否富有,他把每個人的外表、神情和談吐都寫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故事的敘述者,和菲茨杰拉爾德一樣,若即若離地在小說中出現(xiàn),這就使情節(jié)顯得更加客觀。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本書凄惋動人。就是在最烏煙瘴氣場面里,也有不絕如縷的哀怨,待到故事敘述人追憶他中西部的童年時代,以及在故事巧妙的結尾階段,幽怨暗恨竟如泉水噴涌。最後蓋茨比拼命要想把往日追回,帶著它進入將來,這又牽涉到舊日的美國人對於新世界的夢想了。早在三百年前∶
    就在那玄妙的一剎那,人們面對新大陸一定會屏息驚異┅┅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後一次機會面對這種值得欣賞的奇景。
    菲茨杰拉爾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以後寫了一些還過得去的短篇小說,但在《良宵》(Tender is the Night, 1934)以前沒有寫過長篇小說,三十年代具有社會意識的評論家,認為這部小說是過時之作。這時候大部分留居在外的人都返國了,錢既已用盡,歐洲也就成了不值得留戀的地方。然而菲茨杰拉爾德寫的是一個留居國外的美國人狄克·戴弗,由於錢太多、家庭問題太多而精神頹喪,他回到美國來不是為了懺悔,而是為了躲避凄慘的失敗。當時的批評家對《良宵》責之過嚴,雖然近來的批評家已為之矯正。在某些方面,這本書勝於《了不起的蓋茨比》;筆勢更有氣魄,篇頁之間不乏睿智巧思。不過這種機巧乃是職業(yè)性的智慧。菲茨杰拉爾德擅長構思,形形色色的人物盡收筆底,讀他的文章永遠是樂事??墒窃缙诘娜秉c依然存在。貫穿《了不起的蓋灰比》的哀怨,在這本書里沒有寫好。蓋茨比的過錯未始沒有高貴的情操;在戴弗的錯誤又有自怨自艾的色彩,那好像是作者無意中流露出來的。話雖如此,《良宵》仍是一部才氣洋溢的作品。當時有些批評家說他江郎才盡了,我們從沒有這種感覺。菲茨杰拉爾德才氣并沒有枯竭,甚至在未完成的關於好萊塢的小說《最後一位巨頭》(The Last Tycoon, 1941)和死後出版的《崩潰》(The Crack-up, 1945)里,仍可見其才思汨汨然。許多美國小說家,由於題材不充實,又不潛心研究寫作技巧,寫到後來,都已無可再寫。海明威和菲茨杰拉爾德兩個在寫作技巧上都曾著實下過一番苦工,如果天假以年,菲茨杰拉爾德說不定可以和海明威一起證明,職業(yè)上的才智可以使一個作家獲得更淵博的知識。
    如果說菲茨杰拉爾德和被稱為爵士時代的二十年代有關,那麼約翰·多斯·帕索斯這一名字就和三十年代有關,因為他是當時美國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墒撬缭谌甏耙呀?jīng)成名。他和菲茨杰拉爾德同年出世,同樣早熟,他的第一部小說《一個人的開始》(One Man's Initiation, 1917年寫成,1920年出版)和《人間天堂》同年間世。第二部小說《三個士兵》(Three Soldiers, 1921)出版以後,多斯.帕索斯立時躋身于青年作家(包括已屆中年的舍伍德.安德森)之間,這些青年作家正在解釋他們那個時代的特徵?!度齻€士兵》的男主人公,約翰·安德魯斯,是個作曲家,他參軍是因為對自由厭倦了,也希望"這一次從實實在在之中,從工作、友情、嘲笑之中重新建立他的生活體系"。可是軍隊生活(先在美國,後在法國)使他十分厭惡。最後成了逃兵。結局是他從福樓拜《圣·東尼的誘惑》一書里得到了靈感,正在寫一首樂曲,卻被憲兵捉去,沒有完成的樂曲也被風吹走,并沒有像聰明人那樣把樂曲帶在身邊。多斯·帕索斯似乎在暗示,過於敏感的人注定是要在機器的手里吃苦受罪的;因此,本書最後一章名為《在車輪下》('Under the Wheels')。藝術家只有脫離社會之一途──如幸而不為社會所阻的話。人們認為這是二十年代初期的典型,事實上那個時代確乎有一本叫做《超脫》(Secession)的小雜。藝術家(包括哈佛出身的多斯.帕索斯本人)不應受指責,倒是這世界有過失。約翰.安德魯斯穿了制服行軍,借用一句古老的俏皮話,一隊人只有他一個步子合拍。
    那麼,多斯·帕索斯何以能寫成被公認為"集體主義小說"的《美國》三部曲? 從這個問題的答案里可以看出美國知識份子在"兩次大戰(zhàn)之間旅行"(多斯。帕索斯寫過一本旅行散記,就用這句話做書名)的演變。簡單地說,就是以社會*代替了藝術*。藝術家對美國生活中物質主義的憤怒,一變而為激進分子對於社會不平的憤怒。多斯·帕索斯并沒有成為"無產(chǎn)階級"小說家,他的作品總是有激進主義成分。一開頭,他就試圖同時描寫個人的孤獨和群眾的激情,如在《三個士兵》里,寫了三個完全不同的人,好像要概括美國社會的全貌。後來兩個退出了,只剩下安德魯斯一個人,結果他也放棄了對"友情"的眷戀,轉而發(fā)出了藝術*的呼聲。
    可是在《曼哈頓津渡》(Manhattan Transfer, 1925)里,多斯.帕索斯把集體主義原則處理得更有信心。他想把整個紐約填進一本書里,這種手法後來為寫《美國》開了先河。這部書人物眾多,各種社會階層的都有,把二十年上下的生活盡收筆底,有的長大成人,有的逐漸衰老,無不追逐名利,與世浮沈。書中一般的敘述有意不加雕琢,對話力求逼真。不過有的地方也有印象主義的描寫。書里也有個中心人物叫吉米·赫夫,顯然是約翰·安德魯斯的後人。在某些地方赫夫的處境更糟。他不再是藝術家,只是想做藝術家,人很聰明,但是一事無成,到了後來他也逃避社會了。就他而言,這種行為有點牽強,因為在情節(jié)上,經(jīng)過審判、定罪,又歸結到沈冤昭雪的喜劇性結局。別人都被貪婪的城市吞噬了,赫夫拋棄了職業(yè)和破裂了的婚姻,離開城市時袋里只剩幾分錢。這是舍伍德·安德森筆下的人物,在德萊塞所描寫的城市中迷惘了。
    在《美國》(the U.S.A.)三部曲(《四十二度線》(42nd Parallel),《一九一九年》(1919) 與《巨富》(The Big Money),分別於一九三○,一九三二,一九三六年出版)里,多斯·帕索斯甚至對超然物外都喪失了信心。他用的是同樣的素材,但是范圍更大,他要把整個美國寫進書里。他的筆鋒;實事求是地從一個人轉到另一個人身上,書中三教九流,一應俱全∶漂亮而詭詐的社會名流,成功卻苦惱的婦女,借酒澆愁酗酒致死的人,憑"友情和嘲笑"生活的激進分子,出賣工人利益的人,在藝術上裝腔作勢的人;多斯·帕索斯以冷漠的筆觸把蕓蕓眾生寫得淋漓盡致。敘述中夾雜著三種出色的手法,其中的兩種── "新聞短片"和"傳記",旨在增加故事的真實性──為三十年代的作家所常用,寫真正的花園一定要有真正的癲蛤膜叫。"新聞短片"羅列的是報紙標題和流行歌曲的唱詞片段這類東西∶傳記是當時大人物簡短生動的逸事。另外一個手法為"攝影機鏡頭",是講求藝術的那個多斯·帕索斯的傳統(tǒng)。這些用散文詩寫成、讀起來有肯明斯和格特魯?shù)隆に固┮蝻L味的"開麥拉眼光",在年代上多少和小說其他部分一致,顯然是作者借助第三者表明自己對粗野的社會的看法。
    《美國》寫的是個人在各方面的失敗,這和《曼哈頓津渡》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書里表現(xiàn)的憤怒和失望更加深刻。有錢都腐化,縱然他們像厄普頓·辛克萊筆下的某些人物那樣,把自己的一切悉數(shù)分送掉了,加入窮人行列,他們還是不能得救。因為窮人雖然可能是好人,卻絕不會有所成就。薩科和范贊提奮斗了那麼多年仍免不了一死。壞人盡管得勝,可是對自己的成功又感到厭惡。 在這三部曲里簡直沒有什麼快樂的人,情調越來越低沈。大體上,這本書狠狠地告了美國一狀。假如多斯·帕索斯只是提出問題,罵罵資本家,然後描繪一通工人天堂的遠景便算了事,那麼,這本書到了今天也許就不值一讀了??墒撬麤]有拿這種海市蜃樓來安慰自己。結尾時,他反而寫了一個無名的流浪者,不是安德魯斯,也不是赫夫,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在一條什麼地方都到不了的公路上伸出大拇指,想搭一輛便車。
    在這方面它雖然不如左翼作家那樣膚淺,可是似乎還是不夠妥當。話雖如此,《美國》總的說來可算得佼佼之作,不論什麼東西,從小報新聞到深奧的詩篇,他都想納入小說。這個辦法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過時了。再過一百年,人們會把它當做研究三十年代的參考資料來讀,畫面之廣闊,描摹之細致,很像弗里思的《賽馬日》(Derby Day),只是沒有歡樂氣氛。它是值得一讀的,我們喜歡它那種包羅萬象的場面,也喜歡它在小說體裁上的創(chuàng)新。不過也有瑕疵,我們寧愿閱讀氣派不夠恢弘的《曼哈頓津渡》。例如"攝影機鏡頭",有的地方非常優(yōu)美,它的用意──也許在於給大眾添點感官效應──值得稱贊。可是為什麼給主觀的手法,起了"記實"這樣一個客觀的名字呢? 既然是主觀手法,何以要偶爾敘述和正文同樣的情節(jié)來使讀者分神? 而且他在人物處理上也貽人口實。有些人物在讀者剛剛對他們發(fā)生興趣的時候忽然失蹤,有些人物又像宴會結束後遲遲不肯離去的客人。他仿效喬伊斯把幾個字拼在一起──甜酒瓶、水果船、冰灰色──一旦濫用了,就毫無意義可言。總之,《美國》盡管有真實性和種種創(chuàng)新,仍不足以成為一部偉大的小說??墒沁@是一部好書,勝於多斯·帕索斯後來寫的某些小說,那些作品都有一種芳醇的愛國味道,就像楓糖漿成分過重的美國煙草一樣。
    在詹姆斯·法雷爾和約翰·斯坦貝克的作品中,也有同樣的不足之處。他們都是天分很高的作家,的作品都是十年大蕭條時期的產(chǎn)物。他們都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可是和多斯·帕索斯一樣,反映了當時激進派的政見。法雷爾寫的是芝加哥和信仰天主教的愛爾蘭人後裔,他是在這些人中間長大的。這些人雖然窮,但并不住在貧民窟里。他們的毀滅是道德上而不是經(jīng)濟上的。和多斯·帕索斯的《美國》一樣,法雷爾筆下的芝加哥是個一開始生活就受到毒害的地方。法雷爾所著三部曲中的主角斯塔茲·朗尼根在生活里得不到滿足。他和他的朋友只能通過暴行才能表現(xiàn)自己,有時又自怨自艾,裝成一副虔敬的樣子??墒欠ɡ谞栠€塑造了另外一個人物丹尼·奧尼爾,在四部曲里,他戰(zhàn)勝了沒有意義的破壞性環(huán)境。(那個時代本來抱怨詹姆斯的小說過長,現(xiàn)在反而能夠接受更長的小說了,在流行小說方面有《安東尼·亞德維斯》(Anthony Adverse)和《飄》(Gone With the Wind),比較嚴肅的有多斯·帕索斯和法雷爾。他們覺得應該和盤托出∶好像只要大量增加細節(jié)就可以求得真實似的,他們很像城市生態(tài)學者,搜集了大量資料來支援一個論點,而這個論點反而被論據(jù)淹沒了。)要是在前一代,奧尼爾一定會被認為是成功的典型,因為他畢竟征服了曾拖垮朗尼根的危險,然而法雷爾,還有多斯·帕索期,覺得難以解釋成功的個人(他們自己的事業(yè)就很成功)何以會在腐敗的美國出現(xiàn),因為他們認為美國一無是處。他們似乎覺得反對社會倒是樂在其中。也許多斯·帕索斯所說的"嘲笑"是本世紀大部分美國小說作家必須具備的條件。就法雷爾而論,他無疑是在誠懇地嘲笑。小說結構上的技巧也是不容置疑的,只是內(nèi)容的混亂削弱了小說的力量。同樣的話也可以用在約翰·斯坦貝克的身上。他在《人鼠之間》(In Of Mice and Men, 1937)和《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 1939)里極其忠實地記錄了蕭條年代的某些表面現(xiàn)象,至於說到更深一層的見解,他只是無所適從地徘徊於土地"神秘說"──一種沒有核心思想的激進主義──和生物學觀點上的人類可卑論之間。
    斯坦貝克懷著赤子之心去描寫故鄉(xiāng)加州,他寫的經(jīng)濟蕭條,側重地方主義。在老一套的美國畫面上,他寫的地點、地區(qū)和處於靜態(tài)中的人物,顯得很有個性。也許除了南方,美國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地方主義,南方盡管遼闊,盡管有許多不同的地區(qū),由於淵源極深的歷史關系,始終能團結一致。不過這個時期南方卻出現(xiàn)了幾種地域觀念。其中有北卡羅來納州查佩爾希爾的社會學者團體,田納西州西沃尼的文學團體,此外還有威廉·??思{筆下的密西西比州約克納帕塔法縣(縣城在杰斐遜)。福克納住在密西西比州,他自《薩托里斯》(Sartoris, 1929)以後所寫小說雖大部以約克納帕塔法縣為背景,地圖上卻沒有這個地方,的確有些南方人還說他寫的南方和實在情形毫無相似之處??墒侵匾氖撬軌虬涯戏疆斪鑫膶W的背景。反過來說,南方也利用了他,因為他筆下的南方既自相矛盾,又令人著迷。有時他是南方貴族,驕傲而彬彬有禮,眼巴巴看著他的農(nóng)莊被暴發(fā)戶吞噬。有時他又在證明這個貴族和暴發(fā)戶不過是一丘之貉,所謂南方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其實是騙人的。他有時還替目不識丁的窮苦白人、黑人以及白人黑人沒有來美洲以前的印第安人講話。
    事實上,??思{對於南方的看法不僅很復雜,有時候甚至是不連貫、前後矛盾的。不過在每一短篇或長篇小說里,往往他只精心刻畫一個方面,那樣就可以從大處著手表明自己的立場。我們在下面這段話里可以見其端倪∶
    有人喜歡悲傷,因為快樂不夠刺激,於是他們渴望痛苦。抗毒性的腸胃,須靠有毒的面包喂養(yǎng),注定要受痛苦的人,沒有富貴榮華可以慰藉他們潦倒頹喪的心靈。
    這段話很像出自福克納之口,實際上是引自愛默生在一八四四年寫的一篇叫做《悲慘者》('The Tragic', 1844)的文章,其中的關鍵字眼是"失敗"(defeat)。海明威的人物是失敗者,菲茨杰拉爾德的、多斯·帕索斯的、法雷爾的人物,無不如此。另一個關鍵字眼是"離棄"(secession)。福克納筆下的人物經(jīng)歷過失敗,可是他們絕非離棄,他們的祖先一度想脫離北方,被打得頭破血流。南北戰(zhàn)爭,支離破碎的經(jīng)濟,家庭觀念,黑人所引起的愛與憎,所有這些使南方淪為失敗的社會,個人絕無可能脫離。就??思{而言,關鍵字眼是"劫數(shù)"(doom)。這樣說似乎并不適用於他的全部作品,有些還是寫得很有趣,如短篇小說《求愛》('A Courtship'),或是《村子》(The Hamlet, 1940)中賣馬那一段,可是如果我們把"劫數(shù)"換成"宿命"(fatality),上面那句話還是講得通的。("劫數(shù)"和"宿命"時常在??思{作品中出現(xiàn)。)
    他描寫的人物,彼此間必然有其內(nèi)在的牽連,這一點,福克納對讀者未作解釋。??思{也有他的信條,就像勇氣、榮譽、義務之於海明威。不過如果說海明威對他的信條守口如瓶,則福克納在某些書里更諱莫如深。我們看一看他最重要的幾部小說《聲音與憤怒》(Sound and the Fury, 1929),《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 1930),《圣堂》(Sanctuary, 1931),《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 1932)──就會逐漸領悟他的信條的效應是不得不爾。仆人的言談舉止只能如此,絕無例外,??思{認為雖然有些行為會引起強烈的反對,但是爭論不休的人都能把握一般原則??v然他的許多人物行事愚蠢、曖昧、邪惡,可是他們絕不猶豫。他們的行為是意志的表現(xiàn),積極而堅定,那怕是否定的行為也一樣,例如短篇小說《紅葉》('Red Leaves')和《八月之光》結尾時,被播弄迫害的人停了反抗。在??思{的作品里,的確把暴行和消極奇妙地結合。在最激烈的時刻,??思{的人物會有機械式行動,好像他們不是戲劇演員,而是身不由己的人。這種僵化的激情,在一段最足以代表福克納文風的文字里(選自《八月之光》),表現(xiàn)得最清楚∶
    他策馬徐行,拖踏地轉到路上,他們兩個,一人一騎,略略僵直地向前傾斜,仿佛要不顧一切向前急馳,其實根本談不上揚鞭躍馬,好像這兩個冷靜鎮(zhèn)定、堅韌不拔、一往直前的參加者都有無所不能、洞察一切的信心,不必有什麼既定的目的地,也不必講求速度。
    讀者好像是沒有經(jīng)驗的法官,審理一件情節(jié)復雜的種族虐待案,堂下胡亂提供證據(jù),有些證人則緘口不答,由於訴訟雙方和法官的道德標準完全不同,所以法官覺得不論怎樣判決都不恰當。這場訴訟是局外人安排的,對訴訟雙方,法院只是個發(fā)泄牢騷的地方。如果有法律,那也是在??思{虛構的那個多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法律最早的基礎是土地,是他在中篇《熊》('The Bear')里著意渲染的那片荒野。和土地關系最密切的是被白人驅逐前的印第安人。不過當時他們已經(jīng)衰敗了,他們的奴隸和經(jīng)營不善的農(nóng)場也是如此。人們開始摧毀原野了,這就在土地上種下了蓄奴制的禍根。以後發(fā)生的事情,諸如目空一切的傲慢,畸形的舍己助人,失敗的戰(zhàn)爭,經(jīng)濟上的可悲後果,無法迥避的黑白雜處,青春少女的性反叛,她們父兄孕育在心中的憤怒,這一切誠如??思{所說,都是"在劫難逃"。
    南方整個受難的歷史都被傾吐出來,有時寫得特別明白清晰,不過更常見的是繁縟、鋪陳、絢麗的文體,克利夫頓·法迪曼稱之為南方的虛飾文體。在《聲音與憤怒》里,我們借助白癡班吉混亂的思維認識了康普生家族;雖然福克納的作品中以這本書最為難懂,可是他常用的手法是把讀者推進書中情節(jié),讓他自己去設法了解各人在說些什麼。這往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人人都用綽號,祖輩的名字代代相傳,要弄清楚在談論誰,哪一代的人,就難了,故事發(fā)生在很久以前,情節(jié)由此展開。雖然你已經(jīng)知道故事的主要輪廓,你還得從一大堆的情由、暗示、臆測里去尋找重要的細節(jié)。讀者花了很多工夫,往往得不償失。
    約克納帕塔法縣可說是一個分崩離析、亂槽糟的大千世界,讀者置身其間又何以流連忘返呢?部分是因為在他的作品如《聲音與憤怒》和《八月之光》里,??思{同情那些含辛茹苦、難以卒歲的弱者,不忍讓他們在他的筆下毀滅。在劫難逃的是那些不可一世的人──薩特利家族,塞德潘家族和康普生家族──而卑微的黑人和窮苦的白人會生存下去的。他的這種為人生開脫的觀點并不能使我們完全信服,好像是說人類要生存只有無所用心,像動物那樣。可是他在描寫富於喜劇性的莉娜·格羅夫的一生時,又超出了這一界限。她不只是個有私生子的無能的窮苦白種女子,她是個張開了情網(wǎng)誘捕男人的女人,不管他們用什麼辦法都逃脫不了。在迪爾茜身上(迪爾茜是個黑種女人,她侍候劫數(shù)難逃的康普生家族,"從頭到尾什麼都看見了"),福克納讓我們相信盡管黑人給南方帶來了災禍,他們本身不應該受到指責。在後期作品里(《闖入墳墓的人》(Intruder in the Dust) 1948;《修女安魂曲》(Requiem for a Nun), 1952;《寓言》(A Fable) 1954,寫的是一九一七年西線法軍兵變的故事;《小鎮(zhèn)》(The Town)1957;《大宅》(The Mansion)1959),他好像承認了接受諾貝爾獎金時講演中的論點∶作家對於人類的前途必須具有信心。在此以前,他對南方的看法完全不同。他晚年的小說表明他對律師加文·史蒂文斯這類能言善辯的正人君子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的好幾部小說都寫到為人所不齒的斯諾普斯家族,長是夠長的了,只是沒有真正家世小說那種恢弘的布局。可是即使在這部書里,??思{娓娓道來(最後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的《掠奪者》(The Reivers)也是如此),十分動聽。他筆下的密西西比,盡管稀奇古怪,與事實不符,和時代格格不入,他那咄咄逼人而又似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卻居然能使讀者著迷。美國作家中有這個把握的并不多。
    另一個南方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的寫作方法又別具一格。他把南方的浪漫主義,二十年代藝術家的孤獨感,早期拜倫或雪萊式的性格(像典型的浪漫主義作家,他只活了三十八歲),和三十年代的各種事件,融為一體。此外,還有點惠持曼、拉布萊,甚至還有斯溫伯恩的風格,他的自嘲詩《尼非里底亞》('Nephelidia')可以說明沃爾夫想要表達的思想∶
    生命是燈的欲望,追求著我們死去那天晨曦前的幽光。
    盡管我們列舉了以上種種,我們還得說沃爾夫畢竟是沃爾夫,不是別人。他的小說都是傾訴個人經(jīng)驗的連載∶北卡羅來納州的童年,大學時代,努力從事寫作(起初想寫劇本)的日子,在歐洲的流浪生活,回來住在紐約和布魯克林的歲月。這些小說的主人公,不管是尤金·甘特,還是喬治·韋伯,都無疑是沃爾夫本人在寫幾乎是沒有盡頭的人生。沃爾夫有一個雄心,要寫盡整個人生。要讀盡圖書館里的藏書。雖然他在去世前的幾年已不再如此雄心勃勃,可是這個縮小了的取材范圍還是比其他作家更廣泛。只有他才會天真無知到說出下面這段話來(見《一部小說的歷史》('The Story of a Novel', 1936))∶
    熟悉一百個生活在紐約的男男女女,了解他們的生活,用某種方法去探索他們本性的根源,遠比與全城七百萬居民在街上見面或交談重要得多。
    僅僅一百人∶也只有沃爾夫才會在同一篇作品里說一部百萬言的手稿只是"一部書的架子"。他當然知道這部手稿冗長已極──比《戰(zhàn)爭與和平》還要長一倍──不管他的心腹之交編輯馬克斯威爾·珀金斯說服了他刪去不少,他覺得沒有一個閑字。一切都應該保存,因為說不定都有意義。他寫過四部長篇小說,其中兩部是遺著,每一部都只是洋洋萬言的手稿節(jié)錄,他絕沒有留其所有,正如生命本身沒有休止似的'他曾對菲茨杰拉爾德說過"一個偉大作家不僅要能去蕪存菁,而且要能相容并蓄"。生命的意義需要一再闡明,這正是他的主題。人──沃爾夫──尋找"一塊石頭,一片樹葉,一道找不見的門";正如所有的美國人一樣,他迷惘了,因為他們是生活在異鄉(xiāng)的人,還沒有找到個永久的安身之處∶
    人生最摯誠的探求┅┅是找一個父親┅┅一個自身的需要和渴求之外的力量和智慧的形象┅┅
    沃爾夫追求於熱愛和憎恨兩個極端之間。他熱愛生活,但生活使他恐懼而又回避,作為一個作家,他認為最足珍貴的是自由。他孤獨,他想家,在美國如此,在歐洲更如此。然而他珍視毫無慰藉可言的放逐生活,有一點像亨利·米勒。這種生活使他有了極其深刻的自我認識,也給了他好好工作的環(huán)境。在那段生活里并不是沒有朋友,而是像美國傳統(tǒng)上的外交政策一樣,不締結糾纏不休的聯(lián)盟。說也奇怪,他的孤獨反而使他和美國更接近∶"我在留居海外的那幾年認識了美國,因為我最需要她。"
    沃爾夫的缺點,恰和海明威相反。海明威字斟句酌幾乎到了吝嗇的地步,而沃爾夫的失誤則在於累贅冗長;他也喜歡使用永遠、永不之類的夸張字眼。海明威感情壓抑,沃爾夫卻把讀者卷進感情的漩渦。有時他沒有能夠把自傳性的素材去蕪存菁,我們覺得甘特或韋伯在絮絮叼叼地談他們的體態(tài)、才能,評論"成功"的人物和尖刻的批評家,實在并不合適這麼寫∶我們發(fā)現(xiàn)神經(jīng)質的沃爾夫狠狠瞪著我們,說起話來有一點像羅伯特·柯思。雖然他陷入了海明威從未犯過的錯誤,在創(chuàng)新上、在對別的作家的影響上也不能和海明威相比,然而托馬斯·沃爾夫卻非平庸之輩。一旦他忘了自己是被蹂躪被迫害的藝術家,把精力和同情寄于世間萬物時,他是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作家。辛克萊·劉易斯就是這樣認為的,他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金的講演中對沃爾夫的第一部作品《天使的鄉(xiāng)思》(Look Homeward Angel, 1929)大加贊揚。沃爾夫生性敏感、精明、巧於模仿,他善於捕捉人物和場合。人人都知道他嗜好精心烹調、色香味俱佳的美餐,這正足以代表他對一切事物的愛戀。即使他寫的是可憎的或是單調的經(jīng)歷,讀起來并不覺得枯燥乏味。他也許天真,但那正是作家所不能缺少的純樸本色也就是說,他確實相信自己說的話都極重要,他掌握的材料即使已經(jīng)用過一千次,仍然可能像來日早晨那樣清新。
    安德森、劉易斯、海明威、菲茨杰拉爾德、多斯·帕索斯、法雷爾、斯坦貝克、福克納、沃爾夫∶這些只是第一次大戰(zhàn)結束後在美國崛起的少數(shù)幾位長篇和短篇小說作家。其中有的已經(jīng)去世,其地位也已經(jīng)由別的作家取而代之。當代的一些新情況有待本書最後一章來討論。過去的人物已經(jīng)成為歷史陳跡,為一般人所接受,幾乎成了陳腐的東西,文學上代代興替,本來就是多麼迅速,多麼無情啊??墒撬麄兯灿泄灿玫哪欠N文化思想氣氛;回想起來,要比我們的新鮮活潑得多,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里有一種輕松愉快的感覺。二十年代是離經(jīng)叛道的年代,他們享受過不受任何"正統(tǒng)"觀點限制的自由。雖然社會腐敗,文學本身卻生氣勃勃。好像凡有火有灰燼,其中必會有一蘋再生的鳳凰振翩而起;重要的是得把腐朽的東西堆起來點把火。二十年代人們的心境雖然比較陰郁,也不是完全沒有值得慰藉之處。旅行國外歸來的人和未出過國門的人,都覺得要重新體味美國,這是一方面;歐洲對美國的尊重,又是另一方面。從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八年,三個美國作家(劉易斯、奧尼爾、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五○年代又有兩個(??思{和海明威);斯坦貝克在一九六二年也榮獲桂冠。歐洲大陸的批評家對??思{、斯坦貝克、也對厄斯金·考德威爾、達希